时空:伤愈后,回到连队
陆长风回到连队的那天,山上的雪刚开始化。
冰冷的雪水顺着岩壁的缝隙往下淌,汇成浑浊的溪流,把山路搅得一片泥泞。空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属于死亡和硝烟的、潮湿的泥土气息。
他的右臂,终于拆掉了最后一层绷带和夹板。
伤口己经愈合,留下了一条从上臂贯穿到后肘的、蜈蚣般狰狞的紫色疤痕。那条疤,在阴冷的天气里,依旧会传来针扎火燎般的刺痛。
卫生员老李的话,言犹在耳: “筋,接上了。但能不能用,好不好用,看天意,也看你自个儿。”
他的手,保住了。
但那只曾经能稳稳托起“老套筒”、能在一千米外感知风速的手,现在像一只不听使唤的、僵硬的鸡爪。
五根手指,只能无力地、迟钝地蜷缩。他无法握拳,更无法做出扣动扳机那样精细的动作。
他废了。 至少,他那只“神枪手”的右手,废了。
他背着那杆擦拭干净的“三八大盖”,左手提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山洞。
山洞里,一如既往的昏暗、潮湿,混杂着旱烟、汗臭和火药的味道。
但不一样了。
“哎,你挤着我了!” “狗日的,谁拿了老子的鞋!”
里面吵吵嚷嚷,挤满了生疏的面孔。
赵铁柱的铺位没了,小刘的铺位也没了。那些他熟悉的老兵,在过去几个月的残酷战斗中,被“清”掉了一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个刚从后方补充上来的“新兵蛋子”。
他们有的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有的三十好几,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庄稼汉。他们正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分着一支缴获来的日本香烟。
陆长风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掉进了鸭子群里。
吵闹声,戛然而止。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好奇、探究、茫然。
“……你找谁?”一个胆大的新兵问。
陆长风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穿过人群,走向那个最阴暗、最潮湿的角落。那是唯一空着的铺位。
“……是他。”
人群中,一个老兵(孙排长的老部下)认出了他。
“谁啊?”新兵们交头接耳。
“闭嘴。”老兵压低了声音,但那股敬畏和恐惧,却传遍了整个山洞。
“他就是……陆长风。”
陆长风。
这个名字,像一道符咒。
新兵们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就是听着这个名字,才被鼓动着参军的。
他们听说,这个人,一枪能打中三百米外的铜钱。 他们听说,这个人,在黑龙口大桥,一枪打爆了鬼子的榴弹,一枪三个。 他们听说,这个人,是连长的“阎王帖”,是孙排长的“镇山宝”。 他们听说,他是个“神”。
现在,这个“神”,就站在他们面前。 瘦。 脸色惨白。 右臂……似乎有点不自然。
“他……他就是陆英雄?” “看起来……也没三头六臂啊。”
新兵们的议论声更小了,但那股狂热的、近乎崇拜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陆长风身上。
一个十七岁的、脸上有几颗雀斑的新兵(外号“小麻雀”),壮着胆子,凑了过来。
“陆……陆哥?”他紧张得搓着手,“你……你真是陆长风?”
陆长风“嗯”了一声。他放下行李,开始铺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被褥。
“陆哥!你那招‘一枪打爆榴弹’,是怎么练的?!” “陆哥!听说你能在六百米外,打中鬼子的指挥刀?” “陆哥!教教我们吧!我们……我们也想当神枪手!”
一群新兵,“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他们太年轻了。 他们以为战争,是一场关于“英雄”和“传奇”的游戏。 他们以为,只要学会了陆长风的枪法,他们就能所向披靡。
“我不会教。”陆长风的声音嘶哑。
“别啊!陆哥!”小麻雀急了,“你随便指点我们两下就行!我们……我们以后都听你的!”
“我没什么可教的。”陆长风的语气很冷。
“你不露一手,我们不信!”一个刺头新兵喊道,“都说你神,谁见过?”
陆长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慢慢地抬起头。
他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
“你想看?”
那新兵被他看得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想!”
“好。”
陆长风站起身,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解开了背上的“三八大盖”。
“靶场。”
靶场,还是那片靶场。
连部被惊动了。连长和政委,甚至孙排长,都闻讯赶来。他们也想看看,这个“废”了右臂的王牌,到底还剩下几分“神”。
“三百米!” “就打那个!”
小麻雀兴奋地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三枚油光锃亮的……铜板。那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压箱底的“传家宝”。
他把三枚铜板,“叮叮当当”,钉在了三百米外那棵老榆树的树干上。
在阳光下,那三个小点,几乎小到看不见。
新兵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老兵们,则抱着胳膊,一脸凝重。
“长风,”孙排长走了过来,“别逞能。你的手……”
“我没事。”陆长风打断了他。
他走到了射击位。
他没有趴下。
他只是站着,用左手,握住了步枪的护木。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他的左手。
“他……他要干什么?” “他胳膊真废了?” “他要用左手?!”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陆长风做出了一个极其别扭、极其怪异的动作。
他把步枪,架上了自己的……左肩。
他那只废了的、僵硬的右臂,缓缓地抬了起来。 那只“鸡爪”般的手,无法握持,只能用手腕和手背,勉强……“托”住了枪托的下沿。
他成了一个“左撇子”。
“这……这他妈怎么瞄准?”王铁柱(他己经成了陆长风的忠实“信徒”)急得首跺脚。
陆长风没有理会。
他用左手,熟练地拉开了枪栓。 他低头,用牙齿,咬住了一颗子弹。 他把子弹,塞进了弹仓。 咔哒。 左手,推弹上膛。
整个靶场,鸦雀无声。 只剩下风声。
陆长风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左眼,闭上了。
他的右眼,那只融合了猎人本能和蔡司望远镜“神之视角”的、最毒的“狼眼”,贴上了冰冷的瞄准镜。
世界,缩小了。 三百米外,那枚小小的铜板,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他想起了那个独眼老兵的话。 “你的眼,还好使。” “学着……用你的左手。学着……用你的脑子。”
他花了整整一个月。 在医务所那张硬板床上。 他用左手,举着那把竹制测距尺,练了上万次。
他的右手是废了。 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脑子”,还活着。
他的呼吸,放缓了。
没有那零点五秒的“心魔”。 也没有那零点五秒的“停顿”。
他的左手食指,是一块“新”的肉。 它不认识赵铁柱,不认识小刘,也不认识陆德财。 它……只是一块,纯粹的、用来执行命令的、扣动扳机的……工具。
砰!
枪声清脆。 左肩,传来陌生的、巨大的撞击力。
陆长风的身体,晃都没晃。
“……” “……”
“中……中……中了!!”
小麻雀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他举起那枚铜板—— 铜板的正中央,那个小小的方孔,被精准地……打穿了!
哗——!
新兵们,疯了! “天呐!” “他用左手!”
陆长风没有停。 他再次低头,用牙齿,咬住了第二颗子弹。 上膛。
砰!
“又中了!!”
砰!
“第三个!!第三个也中了!!”
当小麻雀举着那三枚全部“穿孔”的铜板,像疯了一样冲回来时,整个靶场,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崇拜。
“神!” “他是神仙!!” “陆哥!陆哥!!”
新兵们一拥而上,把陆长风高高地举了起来,抛向了空中!
他们欢呼着,呐喊着。 在他们眼里,这个十七岁的、独臂(在他们看来己经是)的少年,就是这场战争的“答案”。
连长和政委,激动得满脸通红。 孙排长那张黑脸,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片狂热的、近乎扭曲的欢庆中——
“……真他妈吵。”
一个冰冷的、嘶哑的、不合时宜的声音,从人群的边缘传来。
欢呼声,像被一把剪刀,齐齐剪断了。
新兵们,疑惑地回过头。
角落里,一个老兵(赵铁柱生前带过的、侦察班的老兵),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他那杆“汉阳造”。
他甚至,没有抬头。
“你……你说什么?”小麻雀涨红了脸。
“我说,”老兵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见惯了生死的灰白,“真他娘的吵。”
“你……”
“枪法好,是吧?”
老兵站起身,他比陆长风高半个头,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烟油味。
“那又怎么样?”
他“呸”一口,把一口浓痰吐在了雪地上。
“枪法好,能当饭吃?”
“枪法好,能让死人活过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陆长风面前。 他看也没看那些新兵,他只看陆长风。
“你枪法好,对吧?”他冷笑着。
“老赵,”他指着赵铁柱坟墓的方向,“赵铁柱!咱班长!他枪法好不好?他娘的,他两百米外能打断一根香!”
“小刘,”他又指着小刘的坟。 “他枪法好不好?他新兵考核,就他妈仅次于你!”
“那又怎么样?”
老兵的声音,突然拔高,变成了嘶吼!
“他们不还是死了吗?!”
“一个,被挂在树上示众!一个,他娘的血都流干了,死在你背上!”
“你枪法好?”
老兵猛地一推陆长风的胸口。
“你枪法再好!你能打得过鬼子的炮弹吗?!” “你能打得过鬼子的毒气吗?!” “你能一个人,干掉他一个师团吗?!”
“你他娘的……”老兵的眼睛红了,泪水涌了上来,“你救得活谁啊……”
他一把推开陆长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头也不回地走了。
“……枪法好,有什么用……”
……
靶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刚才还狂热的新兵,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脸上的兴奋,变成了茫然和……恐惧。
陆长风,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被捧上了神坛。 又被那个老兵,一句话,狠狠地踹了下来。
他慢慢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完好的左手。
又看了看那只……安静地、僵硬地、垂在身侧的、废掉的右手。
他知道。
那个老兵,说得对。
他所有的技巧,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神话”…… 在赵铁柱和小刘那两座孤零零的坟包面前。
一文不值。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不知所措的新兵。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捡起了那杆“三八大盖”。
“别学我。”
他的声音,嘶哑,但平静。
“你们要学的……”
他看着远处的群山,那里面,不知道还埋着多少日本兵,也不知道……还会再埋下多少战友。
“……是怎么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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