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日常训练
老兵那一声“枪法好有什么用”的嘶吼，像一桶冰水，浇在了新兵营狂热的头顶。
陆长风那“左手三枪穿铜钱”的神迹，所带来的震撼，迅速被“赵铁柱”和“小刘”那两座冰冷的坟包所带来的恐惧压倒。
“英雄”，原来是会死的。 而且，死得那么惨。
新兵们对陆长风的态度，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变得极其诡异。
他们崇拜他，又畏惧他。
他们会在陆长风经过时，下意识地立正、低头，不敢首视他的眼睛。他们会偷偷地模仿他用左手持枪的姿势，又会在他回头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散开。
陆长风，不再是一个“人”。 他成了一尊行走在营地里的、冰冷的、会带来胜利、也（在他们看来）会带来死亡的“神像”。
他乐得清静。
他依旧独来独往。在后山的悬崖边练习左手举枪，在冰冷的河水里锻炼那只废臂的知觉，在深夜的山洞口，吹那支永远跑调的口琴。
大多数新兵，都只敢远远地看着。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叫王铁柱。
十七岁，河北保定府的农民，家里遭了灾，一路逃难过来的。他不像陆长风那样瘦削，反而因为常年干农活，长得异常壮实，像一头还没长成的小牛犊子。
他没有那些老兵的油滑，也没有其他新兵的畏缩。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愚昧的“信”。
当老兵嘶吼着“枪法好有什么用”时，别人听到的是“恐惧”，而王铁柱听到的，是“不够好”。
如果枪法再好一点呢？ 如果……能和陆哥一样好呢？ 是不是……赵班长和小刘，就都不用死了？
于是，王铁柱成了陆长风的影子。
陆长风去打水，王铁柱就提着两个桶，“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 “长风哥，我来！”
陆长风去后山练枪，王铁柱就背着自己的“汉阳造”，隔着五十米，像模像样地趴在雪地里，学他瞄准。
陆长风去悬崖边吹口琴，王铁柱就抱着膝盖，蹲在他身后不远处，安安静静地听着那跑调的“哀鸣”。
“……”
陆长风终于受不了了。
这天黄昏，他刚擦完枪，准备去喘口气，那个“小牛犊子”又跟了上来，亦步亦趋。
“你到底想干什么？”陆长风停下脚步，回头。
他的声音很冷，右臂的伤疤在阴影下微微抽动。
王铁柱被他看得一哆嗦，但还是挺起了胸膛，“啪”一下立正，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
“长风哥！”他的嗓门很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俺……俺想请你……教俺打枪！”
“我不是教官。”陆长风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可教官没你厉害！”王铁柱急了，几步蹿到他面前，拦住了他。
“孙排长教的，是站队列，是怎么卧倒！你教的……”王铁柱的脸涨得通红，他努力地寻找着词汇，“你教的……是‘神仙’的本事！”
“没有神仙。”陆长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死人，和还没死的人。”
他推开王铁柱。
“长风哥！”王铁柱急得快哭了，他再次拦住陆长风，这一次，他“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来！
“你教教俺吧！俺……俺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俺也想……俺也想杀鬼子！像你一样杀！”
陆长风皱起了眉。
“我教不了你。”他的语气里，己经带上了不耐烦，“你不是那块料。”
“我是！”王铁柱猛地站了起来，他被这句话刺伤了。
“凭什么？！”他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吼道，“凭什么俺不是那块料？！”
“就凭……”
“凭俺的射击成绩，是全营新兵第一！”王铁柱抢着喊道，仿佛在宣泄自己最后的底牌。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上周考核！一百米人形靶！三发！俺打了二十八环！孙排长都夸俺了！”
他以为，这句“战绩”，能换来陆长风的刮目相看。
然而，陆长风只是停下了脚步。
他慢慢地，作者“龙猫爱喝水”推荐阅读《血染山河：抗日风云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王铁柱。
那目光，不是在看一个战友。 是在看……一块肉。
“……二十八环？”
陆长风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所以，你很骄傲？”
“俺……”王铁柱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俺……俺不赖！”
“你不赖。”陆长风点了点头。
他收起了笑，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
“但是，”他的声音，冷得像他那只废掉的右手，“你，不合格。”
“为……为什么？！”王铁柱急了。
陆长风缓缓地、走近了一步。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抬了起来，重重地，戳在了王铁柱那结实的胸膛上。
“因为，”他的声音，像冰碴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还——没——杀——过——人。”
王铁柱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打了二十八环，你很高兴。”陆长风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极端的轻蔑。
“你以为，靶子是死的，鬼子也是死的吗？”
“你以为，你打穿了那块木板，就能打穿那个端着刺刀、朝你脸上嚎叫的畜生吗？”
“你，”陆长风的目光，扫过王铁柱那双干净的、还未见过血的手，“你连枪托抵在肩上，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打靶，都没分清楚。”
“你还在……玩。”
你还在玩。
这三个字，像三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王铁柱的脸上。
他的脸，由红，转白。
“你还以为，”陆长风收回手，后退了一步，“战场，是个……打靶场。”
“我……”王铁柱的嘴唇在发抖。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二十八环”，在这个十七岁的、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神像”面前，被碾得粉碎。
“我……我不服！”
王铁柱的眼眶红了，那不是委屈，是极端的愤怒和不甘。
“你说俺没杀过人！？”他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你就让俺去杀啊！”
“你带俺去！带俺上真正的战场！” “你让俺也看看！看看你说的‘鬼子’，到底长什么样！” “俺不信俺开不了枪！俺不信俺会怕！”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牛，疯狂地顶着角。
“俺不怕死！”
王铁柱的嘶吼，在空旷的训练场上回荡。
“俺要是怕死！俺当初……俺当初就不来当兵了！！”
……
陆长风，没有再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壮实的、来自河北的农民。 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激情而涨得通红的脸。 看着他那双……干净得……令人嫉妒的眼睛。
他仿佛…… 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年前。 在陆家村的废墟上。 那个同样是十六七岁、抱着一杆“老套筒”、眼里燃烧着同样火焰的……自己。
“……活下去。” “……这杆枪，交给你了。”
一样的年纪。 一样的倔强。 一样的…… 一无所知。
陆长风，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了一团白雾，飘散了。
又一个。
又一个……我。
又一个，赶着来送死的……
……鬼。
“长风哥……”王铁柱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他的气势，弱了下去。
陆长风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拎起了那杆冰冷的“三八大盖”。
他只是…… 头也不回地，朝着那片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走了过去。
他留给王铁柱的，只有一个…… 佝偻着、拖着一条废臂的、孤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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