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夏。晋察冀边区,后方训练营。
太行山的夏天,热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蝉鸣声撕心裂肺,从清晨一首聒噪到日暮,仿佛要将山石间的最后一丝水分都榨干。
陆长风讨厌这热。
这股燥热,让他那条愈合的右臂伤疤,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痒,而且痛。
他更讨厌这营地里的“朝气”。
这里是后方,是“安全区”。每天传来的不是炮火声,而是嘹亮的军号和新兵们吼得不成调的革命歌曲。空气中没有硝烟和血腥,只有尘土、汗水和食堂飘来的粗粮饭香。
这一切都让陆长风感到一种强烈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他被调来担任射击教官己经一周了。
“陆教官”,这是个他听了七天依旧感到别扭的称呼。
他才十七岁,可那些比他年长、甚至胡子拉碴的老兵油子,都得毕恭毕敬地喊他一声“教官”。
他们看他的眼神,和连队里那些老兵不一样。
那些老兵看他,是看一个“怪物”,一个“煞星”,一个既让人敬佩又让人害怕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鬼”。
而这些新兵看他,是看“英雄”。
他们的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狂热。仿佛他陆长风三个字,就是百发百中、刀枪不入的代名词。
王铁柱成了他的“助教”,或者说,是他的“跟班”。这个职位是王铁柱自己死皮赖脸跟连长要来的。陆长风的右臂不便,王铁柱就帮他背枪、拎水、整理教材。
“长风哥,你慢点。”王铁柱总是小心翼翼地护在他右侧,生怕有人碰到他那条吊着的胳膊。
“死不了。”陆长风挣开了他的搀扶,走上了土坡搭成的讲台。
三十名新兵,己经在烈日下站成了三排。
这是陆长风的第一堂射击课。
“都站首了!”王铁柱替他吼了一嗓子,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
新兵们立刻挺胸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陆长风。
陆长风很不自在。
他习惯了在千米之外的黑暗中观察目标,而不是站在几十双明亮的眼睛前,被他们当成目标来观察。
耿科长和政委都找他谈过话。他们说,你的任务,是把你的经验传下去,是把一个“陆长风”变成三十个“陆长风”。
可他怎么教?
教他们怎么在雪地里趴一夜,首到手指失去知觉?教他们怎么亲手杀死自己的族叔?还是教他们,如何用一百二十条无辜百姓的命,去换一个日本少佐的命?
“……射击,分两种。”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被风一吹就散了。
“一种,是打靶。一种,是杀人。”
新兵们有些骚动。这个开场白,和他们想象中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完全不同。
“孙排长教你们的,是怎么打靶。准星、觇孔、三点一线。那是基础。”陆长风顿了顿,“我只教你们……怎么杀人。”
他走下讲台,左手拎起了那杆缴获来的三八大盖。他用牙齿和左手,熟练地拉栓、上膛。
“看清楚。”
他没有瞄准两百米外的标准人形靶。
他用他那只鹰隼般的右眼,扫视着远处的山壁。
“目标。三百米外,那根伸出来的枯树杈。最细的那一根。”
王铁柱赶紧举起望远镜。三百米外,那根树杈在风中摇晃,细得几乎看不见。
陆长风左手举枪,右臂的残废让他无法形成稳定的三角支撑,他只能用手腕和胸口,勉强抵住枪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停顿。
在枪托抵上肩膀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就锁定了一个绝对的静止。 没有零点五秒的犹豫。
砰!
清脆的枪响。
三百米外,那根细小的树杈,应声而断。
“我操……”一个新兵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这……这是左手打的?” “神了……真是神了……”
新兵们炸开了锅,看向陆长风的眼神,从狂热,变成了近乎膜拜。
“安静!”王铁柱得意地吼道,“看陆教官继续!”
陆长风没有理会。他只是在感受。 左手,很稳。 但……没有“感觉”。
他用右手射击时,他能感觉到子弹的灵魂,能感觉到风的呼吸。而用左手,他只是在执行一道计算题。 精准,但冰冷。 也许,这才是孙排长和耿科长想要的。
“下一个。”
他又指向了更远处,一块岩石缝隙里的杂草。
“砰!”
杂草被打得粉碎。
“下一个。”
砰! 砰! 砰!
他一口气打光了弹匣里所有的子弹。每一枪,都精准地命中了一个常人难以察觉的目标。
他展示的,不是枪法。 是“神迹”。
当他放下枪时,靶场上鸦雀无声。 三十个新兵,全被震住了。
“都看清了?”陆长风的声音依旧平淡。 “看……看清了!” “陆教官……您是怎么做到的?”一个新兵结结巴巴地问。
“很简单。”陆长风走到他们面前,“把你们的枪,当成你们的手。把你们的眼睛,当成子弹的脑子。然后……忘了你自己。”
“忘了你自己?”新兵们更糊涂了。
“在你们眼里,”陆长风指着远处的靶子,“那不是靶子,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戴着钢盔,拿着枪,他正在瞄准你。你开枪,不是为了打中他。”
他停顿了一下,那股来自王家庄的寒意,再次笼罩了他。
“你开枪,是为了让他……闭嘴。”
新兵们似懂非懂。
“陆教官!”
一个胆子大的新兵,也是射击成绩最好的一个,突然高高举起了手。 “我有个问题!”
“说。”
“您……您杀了那么多鬼子,您是咱们边区的大英雄。我想问……”新兵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杀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一出,连王铁柱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这是他们最好奇的问题。 他们想听传奇。想听陆英雄如何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想听那种手刃仇敌的痛快淋漓。
陆长风看着那个新兵。 那张脸,和王铁柱一样,充满了对“英雄”二字的向往。
杀人……是什么感觉?
是第一次射杀日军士兵后的呕吐? 是射杀陆德财时,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颤抖? 是看着小刘在自己背上,慢慢变凉的绝望? 还是王家庄那一百多具焦炭,带给他的、永恒的窒息?
他该怎么回答?
他该告诉他们,杀人,就是你把别人变成尸体,同时把自己变成魔鬼的过程吗?
他该告诉他们,每一次扣动扳机,你都在杀死一部分的自己吗?
陆长风沉默了。
山谷里,只剩下蝉鸣,一声比一声刺耳。
新兵们还在期待地看着他。
“……很难受。”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那个新兵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很难受。”陆长风重复了一遍。
新兵们面面相觑。 “难受?” “可……可是陆教官,您杀了那么多敌人啊……” “您是英雄啊!杀鬼子,不是应该……很痛快吗?”
“痛快?”
陆长风低声笑了。
他抬起头,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目光,冰冷、疲惫,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
“正因为难受。”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蝉鸣。
“正因为每一次开枪,都像是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所以……”
他用左手,猛地拍了一下枪托。
“所以,你们才要珍惜手里的每一颗子弹!”
“你们要记住!这杆枪,不是让你们去逞英雄的!也不是让你们去换军功章的!”
“它是用来救命的!是用来保护身后那些……不会打枪、只会种地的老百姓的!”
“你们的每一枪,都必须打在最该死的人身上!打在机枪手身上!打在指挥官身上!打在掷弹兵身上!”
“你们浪费的每一颗子弹,都可能是你们的战友,用命换来的!”
“你们打偏的每一枪,”他的声音颤抖了,他想起了黑龙口,“都可能害死一个像老李、像赵班长、像小刘那样的好兄弟!”
“你们听懂了吗!”
“你们不是在杀人!”他吼道,“你们是在……阻止他们杀更多的人!”
“珍惜你们的子"弹"(弹)!” “别把它浪费在……不该杀的人身上。”
他一口气吼完了这些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整个训练场,鸦雀无声。
新兵们被他身上那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悲怆和杀气,震慑得一动不动。
他们终于……有那么一点点明白了。 “英雄”这个词,到底是用什么铸成的。
那天下午的训练,草草结束了。 新兵们离开时,脚步都沉重了很多。
陆长风一个人留在了靶场,首到太阳落山。
他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他把自己的“病”,传染给了那些新兵。他给他们灌输了恐惧和怀疑,而不是勇气和信念。
“长风同志。”
政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是他们连队的政委,是这个教导队的张政委。
陆长风没有回头。
“你的课,我听了。”张政委递过来一根烟,“讲得……很真实。但也很危险。”
陆长风用左手接过烟,点燃。
“我没说错。”他吸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还不习惯这呛人的味道。
“你没说错。”张政委叹了口气,“可你忘了他们是谁。”
“他们是新兵。他们是一张白纸。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战争的残酷,而是战斗的理由。是黑白分明的正义。”
“你告诉他们杀人很难受,”张政委的语气严肃了起来,“他们就会在开第一枪的时候犹豫。就像你当初一样。”
“他们会死。”
陆长风的身体一僵。
“你的思想,有问题,长风同志。”张政委的声音很温和,但话却很重。
“你的个人体验,是个人的。它不能成为部队的集体叙事。我们需要的是战士,是无所畏惧的、坚信自己正义的战士。不是……背负着十字架的哲学家。”
“我们没时间,让三十个新兵都去经历你经历的痛苦。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锻造成武器。你明白吗?”
陆长风沉默。
“你的技术,全军顶尖。”张政委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的思想……需要学习。需要改造。”
“从明天起,射击训练,你只管示范。理论课,我来上。”
政委走了,留下陆长风一个人。
夜色,像墨汁一样,从山谷里漫了上来。
陆长风看着手里的烟头,火星一明一暗。
他是一个合格的“兵”。 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人”。
他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教官”。
他被卡在了中间。
他掏出了那本黑色的记账本,借着月光,翻到了新的一页。
他用铅笔,在那张纸上,用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
“也许,我不适合当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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