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两周后，连部
王家庄那一百二十多口人，化作了一股轻飘飘的、烧焦的灰。
但这股灰，落在根据地，却比一千斤的石头还要重。
陆长风，这个名字，不再是“英雄”的代号，而成了一个……禁忌。
战士们不再用那种狂热的、崇拜的目光看他。当他背着枪，拖着那条废臂，从训练场走过时，那些窃窃私语会瞬间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恐惧、怜悯，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疏远”的眼神。
他们不怪他。 他们知道，凶手是日本人。 但他们……怕他。
他们害怕那个“神话”——“陆英雄”一枪斩首，换来的是一百多口无辜者的陪葬。
他们害怕，下一次，这个“陆英雄”的“胜利”，会换来他们自己村庄的“王家庄”。
陆长风，成了真正的“孤魂”。
他自己，也快要变成“鬼”了。
他不去训练场了。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两个地方。
要么，是趴在距离根据地最远的那处哨塔上，用那台蔡司望远镜，一遍遍地，扫视着地平线。
他不是在警戒。 他是在“自虐”。
他强迫自己去看。去看那些和王家庄一样，散落在群山中的、毫不知情的、正在生火做饭的村落。 他看那些在村口玩耍的孩子，看那些在河边洗衣的妇女。 他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 他这杆枪上，背着多少人的“活”。 也背着多少人的“死”。
要么，他就在医务所。
那个从王家庄地窖里抱出来的女孩，就待在那里。
她活下来了。 卫生员给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她很瘦，像根芦柴杆，但那双眼睛，依旧是空洞的。
她不说话。 她不哭，也不闹。 她只是坐。
卫生员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梅”。寓意是在这酷寒中，能活下来的梅花。
陆长风每次来，也不说话。 他就蹲在山洞口，隔着十米，看她。 “小梅”也看他。
她看他的眼神，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没有恐惧，没有怜悯。 只有…… 一种冰冷的、执拗的……“期待”。
她还记得他。 她记得这个“叔叔”。 她记得自己对他说的那句话。
“叔叔……你要……杀光他们。”
这句来自地狱的“命令”，成了陆长风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开始做噩梦。
“不——！！！”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嘶吼，划破了凌晨西点山洞里的死寂。
“别杀他们！！”
陆长风猛地从他那冰冷的铺位上弹坐起来，浑身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抓着胸前的口琴（赵铁柱的遗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山洞里，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人都被他吵醒了。
新兵们，老兵们，几十双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同情地，望着他。
“……长风哥？”
王铁柱睡在他旁边，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拍拍他。 “你……你又……你又做噩梦了……”
陆长风猛地回过神。 他一把推开王铁柱的手。
他感觉到了。 那些目光。 那些……“看怪物”一样的目光。
那个“神枪手”陆英雄，那个“左手三枪穿铜钱”的神话，那个“一枪打爆榴弹”的传奇…… …… 成了一个，每晚被噩梦吵醒的…… ……疯子。
他抓起那杆冰冷的“三八大盖”，连棉衣都来不及穿，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猛地冲出了山洞，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王铁柱看着他那狼狈的、逃跑似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一拳砸在了身下的土炕上。
“你昨晚，又跑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连部山洞。 连长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湖面。
陆长风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他己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
“去哪了？”
“……后山，吹风。”
“吹风？”连长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吹风，需要背着枪，带着满弹匣的子"弹"（弹），和两颗手榴弹吗？”
陆长风猛地抬起头。 他被……监视了。
“孙排长，”连长没有看他，只是拨了拨马灯的灯芯，“昨晚跟了你一夜。”
陆长风的身体，绷紧了。
“你，”连长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你在后山那块‘望乡石’上，趴着。一动不动。”
“你用你的准星，瞄着山下的路。”
“瞄了整整三个钟头。”
连长猛地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陆长风！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你想当逃兵吗？！”
“我没有！”陆长风下意识地反驳。
“你没有？！”连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你告诉我！你瞄准的，到底是他妈的什么？！”
“是鬼子？还是……你自己？！”
陆长风被这声爆喝，震得后退了半步。 他……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趴在那块石头上时，他心里……很静。 他只有在瞄准镜的十字线后，才能找到一丝……“活着”的实感。
“连长。” 一旁的政委，放下了手里的烟斗。 “别逼他了。”
政委站起身，这个总是笑眯眯的中年人，此刻的表情，无比沉重。
他走到陆长风面前。
“长风。” “你最近，状态不对。” “我，”政S（委）用词很谨慎，“……准备让你休息一段时间。”
“我没事。”
陆长风立刻开口，这是他准备了一路的答案。 “我没事，政委。我能打。我还能……杀鬼子。” 他必须杀鬼子。 他必须杀更多的鬼子。 多到…… 多到可以…… ……填满王家庄那一百二十多口人的冤魂。
“你没事？” 连长冷笑一声。作者“龙猫爱喝水”推荐阅读《血染山河：抗日风云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你管这个，叫‘没事’？！”
他从桌上，拿起了一本……“记账本”。 是陆长风的那个本子。 那个他从不离身的、赵铁柱的遗物。
“你……！”陆长风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第一次，对连长露出了敌意。
“你昨晚冲出去，落下的。” 连长翻开了那个本子。
“陆德财，汉奸。1937.10.18。” “山田信夫，日军少佐。1938.春末。”
“……这很好。”连长点了点头。
“但这个呢？” 他翻到了第二页。
“小刘，19岁，河北人，喜欢唱歌。1938.1.14。”
他又翻到了新的一页。 那一页，是空白的。 但，在页面的最下方，用铅笔，重重地、刻下了一行字。 那字迹，扭曲、狰狞，几乎戳破了纸背。
“王家庄。一百二十三口。1938年。春。”
……
“你他娘的，”连长的声音，在发抖，“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
“你把战友的牺牲，和敌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你把乡亲们的血债，也当成了你的……‘战利品’吗？！”
“我没有！”陆长风嘶吼出声。
“那你告诉我！你记下他们，是为什么？！” “是为了……提醒自己？” “还是为了……赎罪？！”
“我……”陆长风，被问住了。 他不知道。
“你是个狙击手。”连长走近他，用那根粗糙的手指，戳着他的胸口，“狙击手，是刀！是石头！是冰！” “你他娘的，看看你现在！你是一团……快要烧糊涂了的……烂泥！”
“你不是‘没事’。”连长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是有病！”
“你昨晚在山洞里，喊什么？”
“你喊：‘别杀他们！’”
“……你喊：‘求求你们！别杀了……’”
连长逼视着他：“长风。你告诉我。你在战场上，在你的准星里，你看到的……到底是他妈的敌人，还是……你那些‘债主’？！”
陆长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那只废了的右臂，那道疤痕，在疯狂地抽痛。
“你是个好兵。”政委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但你……不是个好‘机器’。”
“一个狙击手，”政委说，“他的手，必须稳。但他的‘心’，必须比手更稳。”
“你的手，”政委看了一眼他那只完好的、此刻却在微微发抖的左手，“己经开始抖了。”
“你的‘心’，己经…… …… ……碎了。”
陆长风，慢慢地，低下了头。 他……输了。 他没有输给日本人。 他输给了…… …… 他输给了他自己。
“……去后方吧。”
连长，下达了最后的“判决”。 那声音里，满是疲惫。
“团部，新成立了一个‘射击教导队’。缺人。”
“我不是教官！”陆长风做着最后 的、无力的挣扎。
“你现在，也不是个兵！”连长吼道，“你现在是个‘累赘’！是个‘包袱’！”
“去！”
“去把你的本事，教给那些新兵蛋子！” “去教他们，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干的事！”
连长把那个记账本，重重地，塞回了他怀里。
“战场，永远都在这里。” “鬼子，也永远杀不完。” “你，”他指着陆长风的心口，“……你得先把自己……‘治’好。”
“……是。”
陆长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出了这个字。
他走了。 他没有“反抗”。 因为连长说的，全是对的。
他收拾起他那点可怜的行李。 那杆被他擦得比镜子还亮的“三八大盖”。 那台沾着王家庄灰烬的“蔡司”望远镜。 那支永远吹不准调的“口琴”。 和那本…… ……写满了“死亡”的“记账本”。
他像一个被驱逐的幽灵，走出了那个他曾经用生命捍卫的山洞。
春天的泥路，很难走。 他深一脚，浅一脚。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他不知道，没有了“复仇”的他，还是不是“陆长风”。
他刚走到营地的山口——
“长风哥！！”
一声熟悉的、像牛犊子一样的喊声，从他身后传来。
陆长风停下脚步，回头。
王铁柱。
那个十七岁的“小牛犊子”，背着他那杆“汉阳造”，扛着一个比他还高的、鼓鼓囊囊的背包，“吭哧吭..."（吭哧）地，跑了过来。
“你……你干什么？”陆长风的喉咙发干。
“俺……俺跟你一起去！”王铁柱停在他面前，涨红了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
“俺去……俺去后方！”王铁柱拍着胸脯，“俺……俺跟连长申请了！” “俺说……俺枪法不行，脑子……也不行！” “俺……俺要去后方，回炉再造！！”
陆长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 …… 在整个根据地里，唯一一张…… ……还敢对他，露出如此纯粹、如此“愚蠢”的、毫无保留的笑脸。
“连长说……”王铁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说…… …… ‘一个狙＜b＞击＜/b＞（击）手，总得有个观察手’。” “…… “他还说，‘你（王铁柱）的脑子，是笨了点。但陆长风那小子……现在需要一个‘笨’人，陪着他’。”
“长风哥！”王铁柱把背包往上一甩，“你教新兵，俺……俺给你当‘助教’！” “你那只手不方便，俺……俺就是你的右手！”
陆长风的眼睛，很酸。 他猛地转过身，不让他看见。
“……跟上。”
他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他朝着山外的、未知的“后方”，迈开了第一步。
他那只废了的右臂，在春寒中，依旧刺痛。 但他那只完好的、握着枪的左手， …… …… 似乎， …… …… 没有那么抖了。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片被战火熏黑的、连绵不绝的群山。
“……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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