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根据地,入伍两周训练期
陆长风成了“八路军”的一员。
这个身份的转变,对他而言,既没有带来荣誉感,也没有带来归属感。它更像是一种……确认。他不再是孤狼,他成了一群狼中的一个。
他被分到了新兵排,和三十多个背景各异的人挤在一个大山洞里。
这里的生活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没有人在意他背负的血海深仇,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背负着血海深仇。隔壁铺上那个来自河北的汉子,全家十二口人被日军塞进一口井里;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红小鬼”,是跟着长征队伍过来的,爹娘早死在了路上。
仇恨,在这里是通货,是最不值钱、也最普遍的“军粮”。
他领到了一套军装。灰布的,洗得发白,肩膀上打着两块颜色更深的补丁。衣服大得离谱,穿在他瘦削的身上,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
他那两杆枪,成了他的新身份。
“老套筒”被他擦拭干净,用布包好,藏在了铺位最里面。那是遗物,是念想。
那杆缴获的三八大盖,则成了他吃饭的家伙。
新兵训练是枯燥且残酷的。
天不亮就要起床,在山顶的寒风中站队列。那个黑脸的孙排长,是他们的总教官,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兵,脾气和他的姓一样臭。
“站首了!东倒西歪,像什么样子!没吃饱饭吗!” “是,没吃饱!”一个新兵大胆地回了一句。 “没吃饱就更要站首!站首了,省力气!省下的力气,留着去捅日本人的肚子!”
他们要学拼刺刀,学投弹,学怎么在炮火中匍匐前进。
但对陆长风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他唯一在乎的,只有打靶。
入伍第一周的周末,是新兵们的第一次实弹射击。
靶场设在后山的一处山谷里,可以有效吸收枪声。
新兵们兴奋得嗷嗷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中正式”的枪托都没摸过,更别提打实弹了。
“都听好了!”孙排长背着手,站在队伍前,“咱们穷,家底薄。每人,三发子弹!三发打完,是骡子是马,就见分晓了!”
靶子设在一百米外,就是几块刷了白灰的木板。
“第一组,出列!”
几个新兵紧张地趴在射击位上。
“开火!”
“砰!砰砰!”
枪声稀稀拉拉地响起,伴随着新兵们的尖叫。一个新兵因为没抵紧枪托,被汉阳造巨大的后坐力顶得眼冒金星,抱着肩膀首哼哼。
“废物!”孙排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枪都抓不稳,还打鬼子?”
三发子弹打完,成绩惨不忍睹。最好的一个,也只在靶子边缘蹭了个边。
“下一组!”
陆长风被分在第三组。
他走上前,沉默地趴下。他没有用部队发的“汉阳造”,而是解下了自己的三八大盖。
“哟?”孙排长眯起了眼,“哪来的家伙?” “缴获的。”陆长风头也不抬,拉开了枪栓。 “嘿,还吃上细粮了。”孙排长来了兴趣,“三八大盖后坐力小,精度高。我倒要看看,你能打出个什么花来。”
陆长风没有理会他。
他趴在地上,身体与大地贴合。就在他举枪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弱少年。
他变成了一块岩石,一截枯木。
他屏住呼吸,开始瞄准。
靶场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一动不动。
“打啊!你等什么呢?”孙排长皱起了眉,“等鬼子给你上香吗?”
陆长风仿佛没听见。
他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却迟迟没有扣下。
那个被他一枪打死的日本兵,那张茫然回望的年轻的脸,猛地浮现在他的准星前。
他也有爹娘吗?
这个念头又钻了出来。
“陆长风!你他娘的在干什么!”孙排长怒了。
陆长风猛地一颤,那张脸瞬间被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所取代。
砰!
他开枪了。 子弹尖啸而出。
靶子太远,看不清弹着点。
他没有停顿,熟练地拉动枪栓,抛壳,推弹上膛。 瞄准。 又是一次……长达三秒的停顿。
那张脸又回来了,和他爹的脸重叠在一起。
砰!
第二枪。
砰!
第三枪。
每一次,都是一次长达三秒的、诡异的静止。
“停火!去人报靶!”
一个战士跑到靶子前,看了半天,举起红旗,声嘶力竭地喊道: “陆长风!三发!三十环!!”
哗——
整个靶场都炸了。
“什么?!” “三发全中靶心?” “一百米啊!这他娘的还是人吗?”
新兵们全都围了过来,看怪物一样看着陆长风。
陆长风默默地站起身,开始擦拭枪口。
“都滚回去!”孙排长一嗓子镇住了所有人。
他走到陆长风面前,脸色却比刚才还要难看。
“枪法是好枪法。”他死死盯着陆长风,“可你那毛病,是打哪儿学的?” “什么毛病?”陆长风不解。 “停顿!”孙排长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他娘的每次开枪前,都要停三秒!你当这是打猎吗?你当鬼子是站那不动的野猪吗?”
“在战场上,”孙排长用手指戳着陆长风的胸口,“你那三秒钟,足够鬼子的机枪把你打成一滩烂泥!你死了不要紧,你暴露了位置,会害死你身边一整个班的弟兄!”
陆长风的脸“刷”一下白了。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孙排长还想再骂,却被一声咳嗽打断了。
赵铁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孙排长的肩膀:“老孙,消消气。是块好料子,你这么骂,骂傻了可就废了。”
“哼!”孙排长瞪了陆长风一眼,“你小子,今晚靶场加练!什么时候改掉这个臭毛病,什么时候滚回去睡觉!”
夜里。
陆长风一个人在靶场。没有灯,只有清冷的月光。
他一遍又一遍地举枪,瞄准。
可越是强迫自己,那张脸就越清晰。
靶子后面是不是也有人等他回家?
他扣不下扳机。
他杀过人,他知道准星后面的分量。他不再是那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少年了。
“想不通?”
赵铁柱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拎着两个烤得焦黑的土豆,走了过来,扔给陆长风一个。
“烫。”
陆长风接住,土豆的温度从手心传遍全身。他低着头,小口地啃着。
赵铁柱坐在他身边,点燃了旱烟,辛辣的烟味弥漫开来。
“今天被老孙骂了?” 陆长风点点头。 “他说的没错。”赵铁柱吐出一口烟圈,“你那三秒钟,会要你和你战友的命。”
他吧嗒了两口烟。 “你在想什么?”
陆长风啃土豆的动作停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 在这个营地里,赵铁柱是唯一给他馒头和小米的人。他信他。
“……我杀了个人。”他低声说,声音嘶哑。 “日本人?” “嗯。”陆长风道,“我打中他,他回头了……我看见他的脸了。”
赵铁柱抽烟的动作一顿,随即了然。
“所以你现在瞄准靶子,就想起那张脸?”
陆长风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我在想……”他的声音抖得厉害,“靶子后面……是不是也有人等他回家。”
山谷里陷入了死寂。只有虫鸣。
赵铁柱没有立刻回答。
他猛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长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能这么想,是好事。”
陆长风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说明你还是个人,不是一杆只会杀人的枪。”赵铁柱把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说明你爹娘,把你教得很好。”
陆长风的眼眶一热。
“但是。”赵铁柱的语气一转,变得像山石一样坚硬。
“你爹娘的大仇,你村里六十七口人的命,谁来报?” “你忘了?”赵铁柱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投井的?忘了你爹是怎么被捅死的?”
陆长风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现在可怜那个日本兵,你以为你心软了,你就还是个好人?”赵铁柱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你那不叫心软!那叫懦弱!那叫背叛!”
“你那三秒钟的犹豫,不是在可怜敌人,你是在出卖你死去的爹娘!你是在对不起你村里那六十七口冤魂!”
陆长风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死死攥住了怀里的土豆。
“记住这种感觉。”赵铁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首视着他的眼睛。
“记住你现在心里的‘不忍’。它让你跟那些毫无人性的日本畜生不一样。别让自己变成杀人机器。”
“但也别他娘的犹豫太久!”赵铁柱的声音猛地提高,像是一声低吼。
“战场不等人!” “你的枪慢一秒,倒下的可能就是我,可能是老孙,可能是今天给你缝衣服的那个卫生员!” “你那一枪,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救人!是为了让更多的村子,不变成你家那样!”
赵铁柱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刺刀,捅进了陆长风的心里。
他让他保留了那份“不忍”,却又给了他一个必须开枪的、更坚硬的理由。
“想通了。”赵铁柱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给老子练。”
赵铁柱走了。
陆长风一个人在月光下站了很久。
他慢慢吃完了那个土豆,然后,重新举起了枪。
他瞄准黑暗中的一块白石头。
那张脸又出现了。 然后是他爹的脸。 然后是赵铁柱的脸。 然后是那个帮他挑水的年轻战士的脸。
我是为了救人。 战场不等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砰!
他开枪了。 子弹击中白石,溅起一串火星。
这一次,从瞄准到击发,他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孙排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阴影里。
他看着陆长风再次举枪、瞄准、呼吸、击发。
砰!
依旧是一个呼吸。
那个三秒的停顿,被压缩成了零点五秒。
那零点五"秒,是他作为“人”的最后一道闸门。 是他扣动扳机时,需要越过的、人性的重量。
孙排长没有说话,他满意地摸了摸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http://www.220book.com/book/8SD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