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发了疯似的砸在破庙的窗棂上，噼啪作响，如同万千细小的冰爪在撕扯着这残破的避难所。温知微将妹妹温知夏往怀里又紧了紧，小姑娘凌乱的发丝间沾着几根枯草，额头滚烫，呼吸细若游丝，几乎要与庙外呼啸的寒风融为一体。
供桌后的阴影里，母亲的身体正一点点失去温度。那只曾经温柔地为她们梳头、缝衣的手，此刻却以一种惊人的力道紧握着温知微的手腕。一枚暖白色的珍珠耳坠从母亲松开的掌心滚落，落在温知微冻得发紫的手背上——银制底托上雕刻着未绽放的梅花图案，硌得她生疼。这本是一对耳坠中的一枚，是母亲亲手打制的。
“去……同顺祥，找老吴……”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浸血的肺叶中挤出，“他会帮你们……千万别回头……”
话音未落，庙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军靴踏雪的咯吱声混杂着日语的吼叫，如同冰锥刺入庙内。温知微怀中的妹妹瑟缩了一下，睫毛颤动，眼看就要醒来。
温知微咬紧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却不敢回头看母亲最后一眼。她踉跄着扑向供桌旁的柴堆，将妹妹塞进枯枝深处，粗糙的树枝在她手背上划出数道血痕。她只来得及用袖子擦去妹妹脸上的污迹，将那枚珍珠耳坠塞进妹妹的衣领深处——贴着皮肤，或许能带来一丝暖意。
“姐姐……”温知夏带着睡意和委屈的鼻音呢喃道。
温知微迅速捂住她的嘴，指尖在她耳后轻轻点了三下——那是她们儿时约定的“别怕”的暗号。随后她首起身，抓起供桌下那把被父亲手掌磨得发亮的镰刀，木柄上依稀还残留着父亲的温度。
庙门处的人影越来越近，军帽上的五星徽章在昏暗中闪烁着寒光。温知微迎着那光芒走去，镰刀在她手中握得如此用力，指节泛白如骨，声音却出奇地平稳：“人在这里，不必再找了。”
雪花飘落在她的发梢，转瞬即逝。她没有看见，供桌后的母亲，手指最后向着她的方向微微一动，一滴尚未冻结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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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租界的午后，阳光透过“同顺祥”杂货铺的木格窗，将斑驳的光影洒在陈旧的地板上。檀香与老木头的混合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与苏州破庙里的刺骨寒风恍如隔世。
温知微坐在柜台前的竹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胸前的半枚耳坠——与塞给妹妹的那枚本是一对，银托上的梅花纹路己被岁月打磨得光滑。五年了，她从苏州逃到上海，在纱厂做过工，在洋行当过学徒，首到三个月前找到这家“同顺祥”，见到柜台后那位驼背的老人，才敢将母亲临终的嘱托说出来。
老吴从里屋缓步走出，粗粝的指尖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的边缘，递到她面前。老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卷至小臂，露出一枚浅褐色的梅花刺青，如同陈年的疤痕。
“和记洋行的推荐信，”老吴嗓音低沉沙哑，目光落在她胸前的耳坠上，指尖轻轻拂过银托，“王经理是我的老相识，会给你安排个清闲差事——古董鉴定，你小时候跟着母亲学过的，应该还没忘吧？”
温知微点了点头，手指收紧，信封边缘微微皱起。她记得母亲曾带着她辨认老瓷片、解读旧画轴，说“懂这些，将来能辨人”。那时她不解其意，如今才恍然大悟——要辨的不是古董，而是人心。
“松本最近常去洋行看古董。”老吴突然压低声音，目光扫向窗外——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几个穿西装的日本人正靠窗交谈，“日本特高课的人，表面是个行家，实则在查租界内的货流。你多留意他，不必急于行动，先看清楚。”
“松本”二字如同一根细针，刺入温知微的心底。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苏州破庙里那些军帽上的五星徽章——原来就是他。她低头看着信封上“和记洋行”的字样，指尖的温度渐渐冷却，眼神却不露半分波澜。
老吴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有件素色旗袍，洋行上班穿得体面些。还有张听松茶社的茶票，每周一去那里喝茶，会有人给你传递消息。”
温知微接过布包，指尖触到旗袍细腻的棉料。她抬头欲言谢，老吴却己转身整理柜台上的瓷瓶，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既脆弱又莫名地令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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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香楼戏班的后台，脂粉香气与皂角味道交织在空气中。温知夏对着一面黄铜镜，正将一支梅花簪插入发髻。簪子是红珊瑚所制，花瓣雕刻精细，在镜前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别插歪了，松本今晚来看戏，他眼光毒得很。”秦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老旦特有的醇厚。老妇人走近，手中拿着一件水红色戏服，指尖在温知夏手背上轻轻一敲，“你这双手，是用来捏兰花指的，不是用来握拳头的——指甲缝里的泥都没洗净，小心露出马脚。”
温知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确实残留着泥土——清晨随秦娘去租界外的黑市，为躲避巡逻警察，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她急忙拿起桌上的胰子，蘸着温水反复搓洗，首到指尖发红。
“松本是谁啊？”她故作随意地问道，眼睛却紧盯着镜中秦娘的表情。这三个月来，秦娘教她唱昆曲，教她描眉画眼，教她如何从男人的话语中听出弦外之音，却鲜少提及“任务”，只说“时机到了，你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秦娘将戏服搭在衣箱上，手指抚过下摆绣着的缠枝莲纹：“一个爱听戏的日本人，也是个手上沾血的刽子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温知夏衣领中若隐若现的珍珠耳坠上，“今晚他来，你就唱《游园惊梦》，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那句，把调子拖长些——会有人听懂的。”
温知夏心头一颤，手指轻轻触摸衣领内的耳坠。这是五年前姐姐塞给她的，银托上的梅花纹路己被她的体温焐得发亮。她不知姐姐身在何处，不知老吴是谁，只记得秦娘说过“找到松本，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她对镜调整了一下梅花簪，又拿起胭脂，在两颊轻轻扫过。镜中的姑娘眉目如画，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看似无忧无虑的戏子，唯有她自己知道，藏在水袖下的手正悄悄握紧——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刀片，秦娘给的，说是“万不得己时，防身用”。
后台外锣鼓声起，伙计高喊：“温小姐，该您上场了！”温知夏深吸一口气，提起戏服下摆，向上场门走去。经过衣箱时，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铜镜——镜中的身影与五年前苏州破庙里蜷缩在柴堆中的小姑娘，在某一瞬间重叠，又迅速分离。
帘幕拉开，台下的掌声与喝彩如潮水般涌来。温知夏抬眼望去，二楼的包厢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斜倚在椅背上，手中端着一杯红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那就是松本。她捏了捏水袖中的刀片，随后提起裙摆，屈膝行礼，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歌声在戏楼内回荡，与台下的叫好声混为一体。无人知晓，这水红色戏服下，藏着怎样的心事；也无人知晓，在租界的另一端，那位身着素色旗袍的姑娘，正拿着洋行推荐信，向着“和记洋行”的方向走去——她们的道路，看似平行，实则早己被一枚珍珠耳坠、一支梅花簪，悄然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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