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光正好，将和记洋行的黄铜门环镀上一层浅金。温知微在门前稍驻，抬手理了理素色旗袍的领口——老吴给的这件衣裳，料子是细棉的，袖口滚了圈精致的白边，长度恰好及踝，行走时裙摆纹丝不动，正符合洋行的庄重氛围。她下意识地碰了碰胸前的耳坠，银托上的梅花纹路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如同一个小小的烙印。
推门而入，咖啡香与旧木气息扑面而来。宽敞的大厅里，西张红木柜台整齐排列，展开的账本铺陈其上，墨水瓶的玻璃塞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最里侧的柜台后，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男子正低头拨弄算盘，清脆的珠响与墙角留声机流淌出的《天涯歌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典型的老上海画面。
“是温知微小姐吧？”男子抬起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指尖还捏着一颗算珠，“我是王经理，老吴兄上周就跟我提过你了。”他从柜台后绕出，引着温知微步上二楼，楼梯扶手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玉，“楼上是古董鉴定室，松本先生常来。你主要负责整理鉴定记录，偶尔给先生递递工具——听说你懂些古董？”
温知微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楼梯转角悬挂的仿沈周《庐山高图》，注意到笔触间那几分滞涩。她忆起母亲昔日的教诲：“真迹墨色透纸，仿品总是浮于表面”，心中暗自记下，口中只谦逊道：“随母亲学过些皮毛，不敢说懂，还请您和松本先生多指教。”
鉴定室位于二楼尽头，临窗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桌，深绿色绒布上陈列着放大镜、软毛刷和几卷尚未展开的画轴。王经理指向桌角的藤椅：“你就坐这里，先把昨日松本先生的鉴定记录整理妥当。稍后李副官可能会来取。”
温知微方才落座，楼梯上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深灰色军装的男人迈步而入，肩宽背厚，军靴踏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那双吊梢眼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温知微身上。这便是李奎，松本的副官——老吴曾提醒过，此人眼毒心狠。
“新来的？”李奎走近，双手撑在梨花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首首锁住温知微胸前的耳坠，“温小姐的耳坠很是别致，银托上还刻了花纹，不知是哪家银楼的工艺？”
温知微指尖不着痕迹地蜷缩，垂眸瞥了眼耳坠，语气平淡：“不是什么名贵物件，母亲留下的旧物罢了。”她抬手轻触银托，看似随意整理，实则巧妙遮住了那枚梅花纹——她不愿李奎对这耳坠过多关注，更不愿他继续追问。
李奎眼神微凝，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正要再开口，门口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端着托盘走进，卷发用珍珠发卡别在耳后，手中的搪瓷杯冒着袅袅热气。
“李副官，王经理让我送咖啡来。”女子将托盘置于桌上，先给李奎递了一杯，又转身为温知微奉上一杯，杯柄特意朝向她的右手，低声提醒，“温小姐初来乍到，有些规矩还不熟悉——李副官眼光独到，谨言慎行为好。”
这是柳玉茹，王经理提过的同事，负责洋行文书工作。温知微接过咖啡，指尖感受着恰好的温度，抬头对柳玉茹报以浅笑，未发一言，心下却明白——柳玉茹在提醒她李奎的难缠，以及他与松本的密切关系。
李奎接过咖啡浅啜一口，未再追问耳坠之事，只将一叠文件丢在桌上：“把这些鉴定记录誊抄一遍，下午我来取。”说罢转身离去，军靴声渐行渐远。
“他是松本先生的得力助手，”待李奎走远，柳玉茹才凑近温知微，将声音压得更低，“上月有个伙计多问了一句松本先生的行程，次日就被辞退了——你莫要与他正面冲突。”她顿了顿，指向桌角的账本，“这是上月的仓库记录，你整理时顺带看看，若有不明白的随时问我。”
柳玉茹离去后，温知微拿起那本线装账本，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和记洋行仓库出入记录”几个毛笔字赫然在目，下面详细记载着日期、货物名称、数量及仓库地址。她的手指顺着字迹下移，目光倏地定格——“外滩仓库”西字在账本上出现了七次，最近一次是三天前，记录着“瓷器二十箱，入3号库”。
她的呼吸不着痕迹地滞了滞，指尖轻轻划过“外滩仓库”西字，将这名字牢牢记下。老吴说过，松本正在追查租界货流，这外滩仓库频繁出入货物，极有可能与“樱花计划”相关。她不敢久视，合上账本放回原处，拿起李奎留下的文件开始誊写。笔尖在纸面流畅移动，心思却萦绕在那本账本上，想着外滩仓库的3号库，还有李奎审视耳坠时锐利的眼神。
窗外日影渐斜，留声机里的曲子换成了《夜上海》，绵软的调子里透着几分难言的凉意。温知微抄完最后一行字，抬头望向窗外——街对面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海报，戏班广告上清晰地印着“艳香楼 温知夏 主演《游园惊梦》”。
她从未见过这个“温知夏”，却觉得这名字莫名熟悉。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胸前的耳坠，忽然想起五年前苏州破庙里，妹妹温知夏依偎在她怀中，细声说着“姐姐，我日后要唱昆曲，像戏文里的人儿那般”。
心口蓦地一紧，她急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整理文件。定是自己多心了，上海这般大，名叫“温知夏”的人想来不少。可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却如一根细丝，轻轻缠绕在心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枚塞进妹妹衣领的耳坠——不知妹妹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楼下传来王经理的呼唤，让她下去送文件。温知微将文件仔细叠好装入信封，起身下楼。经过大厅时，她的目光再次掠过桌角的账本，“外滩仓库”西字在她心中又重了几分——这洋行里隐藏的秘密，恐怕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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