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据点的客房铺着暗棕色橡木地板，每块板条都在特定位置藏着细微的响动——温知微在第三日就摸清了这些暗语般的"吱呀"声。她起身时总如夜猫贴墙而行，米白色旗袍下摆拂过木质纹理，不曾惊动半分尘埃。窗外法国梧桐的枯叶被秋风卷着打旋，斑驳叶影在书案上摇曳生姿，她的视线却始终锁着对面那扇樱桃木门：每日戌时，松本的军靴会叩响两声门板，随后门轴发出特有的"咿呀"，展露出书房内深黑色真皮沙发，以及茶几上那只刻着细密樱纹的银质酒壶。
她指间捏着所谓"机密档案"的纸页，在无关紧要的军需清单上反复出的痕迹。前两夜借送文件之机，她窥见松本开启左侧抽屉取酒壶的每个细节：那人总避开佣人奉上的杯盏，喉结滚动着独饮时，指腹必定抚过壶身樱纹，再将壶塞严实按回，珍重姿态远胜对待"樱花计划"。
"温小姐，这处积尘可要清理？"门口传来沙哑询问。温知微抬眼望去，老王身着灰布杂役服立于光影交界处，攥着的抹布袖口己磨出毛边，隐约透出青灰色旧疤——那是提篮桥监狱老吴救他时留下的印记。
她佯装失手碰落钢笔。俯身拾取时气息轻如烟缕："张记的梅花酥，近来总欠些滋味。"老王擦拭的动作微滞，抹布在地板划出蜿蜒水痕，再抬头时眼底己漾开涟漪："可是缺了'苦杏仁'？昨日见杂货铺尚有余货。"
这三个字如投石入井。温知微指尖倏地收紧，布料纹理深深陷进掌心——老吴生前与老王约定的暗语，"苦杏仁"代指致幻麻药，多一分便是穿肠毒药。她看着老王将抹布搭上肩头，走向走廊尽头储物间的背影在夕照里拖出深长阴影。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老王端着豁口粗瓷碗回转，半瓢清水在碗中晃出细碎光斑。"刚沏的'杏仁茶'。"他将碗轻放案头，指腹在碗底迅速擦过。温知微垂眸，看见三粒米大小的白色粉末正在水底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伸手欲接，却被老王用抹布轻覆手背："慢饮，"气音几乎融进窗外风声，"三滴恰可安神，多则长眠不醒。"
心跳漏拍间，她看着老王将碗推近，另一只手从抹布夹层摸出折叠纸条，借转身擦拭书架之机滑入她袖袋。纸薄如蝉翼，她用指尖轻捻，能触到凹凸的墨迹——正是老王那手粗粝却刚劲的字迹。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敢展纸细读。天光描摹着两行小字："酒壶存左屉，戌时三刻必离；令妹连三日徘徊门外，慎防。"最后三字墨迹洇散，似落笔时腕骨轻颤。
"妹妹……"她反复纸页，首到"闯进来"三字边缘起毛。监狱后门的戏服背影、百乐门后台的粉绸线头在脑中翻涌，心口骤然抽紧。将纸条凑近烛火时，跃动的火苗舔舐纸缘，灰黑色余烬如蝶翅碎落在窗台盆栽——即便是关乎血脉至亲的讯息，亦不能留半分痕迹。
她小心倾出三滴麻药，银质发簪的空心簪头恰好承接——这是母亲遗物，此刻成了藏锋的剑鞘。对镜理妆时，铜镜里的米白旗袍映着假樱徽，眸光却比霜雪更寒：松本视她为笼中雀，殊不知雀羽下暗藏淬毒利刃。
戌时钟声撞碎暮色。温知微捧着文件轻叩书房门，松本带着酒气的应声从内传来。推门便见那人陷在沙发里，银酒壶静置茶几，樱纹在烛火下流转冷光。"将军，文件己理妥。"她递纸页时眼风扫过酒壶——壶塞紧闭，松本搭在壶把的指节泛着青白。
默数至戌时三刻，松本果然起身朝门外扬声道："取军部电报！"士兵脚步声远去刹那，她的指尖己探向发间银簪。恰在此时，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如履薄冰的节奏贴着墙根游移。她心头骤紧：当真是知夏？
松本的军靴声自廊道折返。温知微急收玉指佯装整饬文书，余光却锁着窗外——月华如水，淡粉衣袂在梧桐影里惊鸿一现。心脏如被冰棱刺穿，她只能看着那道身影隐入树影，任酸楚与灼痛在胸腔翻涌。
松本执壶倾酒时，琥珀琼浆在杯壁漾开涟漪。他仰颈饮尽时未曾看见，窗棂外那抹淡粉正如寒梅凝霜，在夜色里为他备好了一场不会醒来的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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