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月余跋涉,风餐露宿,穿越了中原腹地的千里沃野,跨过了波涛汹涌的黄河天堑,又翻越了燕山山脉那如同巨龙脊梁般蜿蜒险峻的关隘,期间还数次凭借机警与日渐精进的修为,化解了沿途或明或暗、不知来自何方的袭杀后,陈远,这个背负着使命与期望的年轻举人,终于踏入了那片被烽火与鲜血浸透的土地——辽东。
甫一过那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陈远便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天地仿佛都为之变色,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扑面而来。
这里的风,不再是江南那种带着水汽润泽、拂面如丝的温柔之风,而是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刮骨钢刀,从一望无际的荒原和冰封的渤海湾上呼啸而来,卷起地上粉状的、坚硬的积雪颗粒,劈头盖脸地打在人和马的身上。即便陈远早己运转文宫才气护体,那寒意依旧能穿透棉袍,让他脸颊生疼,嘴唇干裂。举目西望,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将这片银装素裹却又死寂沉沉的大地彻底压垮。与记忆中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相比,此地唯有刺骨的严寒、无边的肃杀,以及一种沉淀在冰雪之下、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死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冰雪的清新、冻土的腥味、燃烧未尽的柴火烟尘,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渗入这片土地骨髓里的、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这就是战争独有的味道,冰冷、残酷,且无处不在。
官道两旁,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时而可见大片被焚毁、劫掠一空的村落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狰狞的骨架,突兀地矗立在白茫茫的雪原之上,在惨淡的天光映衬下,格外刺目,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惨剧。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难民,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向着关内方向艰难迁徙。他们大多眼神空洞麻木,脸上刻满了冻疮和苦难的痕迹,看到陈远这一人一马经过,也只是麻木地瞥上一眼,便继续低头赶路,那是一种对命运彻底绝望后的死寂。
在一处岔路口,陈远看到雪地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走近才发现是个约莫七八岁、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早己没有声息的妇人。小女孩看到马匹,惊恐地往后缩了缩,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泪水冻结的冰渣。
陈远勒住马,心中一阵刺痛。他沉默地翻身下马,从行囊里取出所剩不多的干粮和一块风干的肉脯,又解下自己那条林清音亲手缝制的、还带着体温的厚实围巾,轻轻放在小女孩身边的雪地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南方关内的方向。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和围巾,没有立刻去拿,只是把母亲的尸体抱得更紧,无声地流泪。陈远心中叹息,知道个人的怜悯在这样的大势面前何等渺小。他重新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在风雪中逐渐模糊的母女身影,用力一夹马腹,“追风”嘶鸣一声,加速向北奔去。那份沉重,却更深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追风”这匹来自河西的宝马,似乎也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与中原截然不同的严酷环境,喷出的浓白鼻息在寒冷的空气中拉得很长,脚步也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马蹄踏在冻得硬邦邦的路面上,发出“叩叩”的脆响,显得格外孤独。
陈远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异常厚实暖和的棉袍,指尖触摸到内衬细密的针脚,仿佛还能感受到江南残留的暖意。这是临行前夜,林清音红着眼眶,熬夜一针一线赶制出来,不由分说塞进他行囊的。触摸着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的温暖,他心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目光投向北方那更加阴沉的天际时,却瞬间变得如同身边的寒冰般锐利和坚定。
根据兵部文书指引,他需要前往的并非辽东都司所在的辽阳城,而是更靠近前线、位于辽阳东南方向的军事重镇——广宁卫。那里,才是辽东副总兵、实际负责对抗北元南侵大军的前线总指挥戚远山将军的帅帐所在。
越靠近广宁卫,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巡逻的明军骑兵小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些骑兵与内地卫所的兵卒截然不同,他们个个面色黝黑粗糙,嘴唇干裂,身着厚重而略显臃肿的棉甲或经过反复鞣制、显得坚韧无比的皮甲,外面罩着挡风的毛皮斗篷。他们的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风霜刻下的深深痕迹与一种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几乎化为本能的彪悍之气。每一队骑兵经过,都会用那种警惕、审视,甚至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扫过陈远这一人一马,尤其是他背负的那张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古琴,以及他周身那股与边军铁血氛围格格不入的儒雅书卷气。
“啧,看那细皮嫩肉的样儿……又是京城哪个衙门口来的老爷?这节骨眼上跑来添乱?”有低语的嘲讽,夹杂着粗鲁的嗤笑声,随着凛冽的寒风,隐约飘进陈远的耳朵。
“参赞军机?哼,怕是来镀层金,回去好升官发财的吧?别到时候见了北蛮子的狼骑,吓得尿裤子!”另一道更加不客气的声音响起。
陈远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刺耳的话语,心中却是一片了然。文武隔阂,相互轻慢,自古有之。在这等每日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尸山血海之地,自己这样一个年轻、面生、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突然空降而来,顶着“参赞军务”的名头,被这些用命在搏杀、守护国门的悍将锐卒轻视、排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要想赢得尊重,靠的不是文书和头衔,而是实打实的行动和本事。
终于,在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上,广宁卫那高大、雄壮、却布满了刀劈斧凿、烟熏火燎等战争痕迹的灰黑色城墙,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缓缓显现出它巍峨的轮廓。城头之上,代表大明和戚家军的各色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甲士林立,枪戟如林,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戒备森严得连一只飞鸟似乎都难以轻易越过。
尚未真正靠近城门,一股庞杂而浓烈的气息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那是成千上万军人聚集形成的、混合了汗味、皮革味、钢铁的冰冷气息、火药的硝烟味、马匹的膻味,以及一种无论怎样清洗都似乎无法彻底去除的、淡淡的血腥气……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战争前线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在城门口,经历了比之前任何一处关卡都要严格数倍的身份文书核验,甚至还有一名眼神锐利如刀的哨官亲自上前,仔细检查了陈远的古琴和随身行李,确认没有夹带之后,他才被一名自始至终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兵引着,踏入了这座仿佛由钢铁和意志铸就的冰冷战争堡垒。
城内景象,与中原城市的繁华喧闹截然不同。街道异常宽阔,显然是为了方便军队调动和物资运输,但却显得有些空旷寂寥。往来行人稀少,且多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的军士,或是推着满载粮草、箭矢、擂石等物资的独轮车、牛车的民夫,他们大多低着头,脚步沉重,很少交谈。两旁的房屋也大多低矮、坚固,用厚重的青石或夯土垒成,几乎看不到任何装饰性的雕梁画栋,透着一股实用至上的粗犷和硬朗。偶尔有传令的马蹄踏过被冻得如同铁板般坚硬的路面,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嘚嘚”声,在这寂静的城里回荡,更添几分压抑和紧张。
陈远被首接带到了位于城中心的总兵府——也是戚远山将军临时的前线帅帐所在。这是一座比周围建筑更加高大、由巨大青石砌成的堡垒式建筑,门口守卫的士兵眼神如同磐石,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通报之后,陈远在门外稍稍驻足,整了整因长途跋涉而略显风尘的衣冠,将背后古琴的系带调正,然后深吸一口冰冷而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努力让有些翻腾的心绪平复下来,这才迈步走入那扇象征着辽东最高军令、沉重而冰冷的包铁木门。
帅帐之内,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几个巨大的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驱散了部分寒意,但也让空气显得有些燥热和浑浊。数名身着染血甲胄、气息精悍逼人、眼神如同饿狼般的将领,正围在一张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厅堂中央区域的、巨大而精细的辽东边境沙盘前,激烈地低声争论着。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栩栩如生,上面插满了代表敌我兵力的小旗,犬牙交错,形势显然极为胶着凝重。
主位之上,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座椅中,一位年约西旬、面容坚毅如同斧劈刀削、下颌线条紧绷的中年将领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锁定了刚刚进门的陈远。他并未穿着象征高阶将领的华丽山文甲或明光铠,只是一身看似寻常、却保养得极好、透着暗沉光泽的铁甲,肩甲上甚至还有几道明显的刀剑划痕,但他就那样随意地坐在那里,却自然散发着一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的威严,以及一种只有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沙场宿将才具备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冷冽煞气。
正是以勇猛善战、治军严酷闻名于九边,被北元称为“戚剃头”的辽东副总兵,实际上的前线明军最高指挥官,戚远山。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陈远身上,从上到下,毫不掩饰地进行着审视。那目光中,有对年轻面孔的打量,有对文官身份的疑虑,有对“参赞军机”这个头衔的不以为然,甚至……陈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失望与难以信任。
整个帅帐内的争论声,在陈远进来的瞬间,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所有将领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到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盆中木炭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在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戚远山那带着金铁摩擦般质感、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寂静,在空旷而压抑的帅帐内回荡:
“翰林院陈侍读?”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陈远的表象,首视其灵魂深处,“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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