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弄的夜比白天静,只有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拂过,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谁在轻轻翻书。林晓棠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爬上阁楼时,鞋底沾的木屑落在台阶上,混着白天从工坊带上来的、没来得及清理的木刨花,在昏黄的楼梯灯下,像撒了一把碎金。
阁楼是母亲当年隔出来的,只有六七个平方,斜顶的木梁上还留着母亲用粉笔画的小太阳 —— 那是晓棠小时候怕黑,母亲画来哄她的,现在颜料褪得只剩淡淡的黄,却还在夜里透着点暖。角落里摆着一张旧木板床,床垫是母亲用旧棉絮改的,边缘己经磨出了棉线;床尾堆着两个纸箱,里面全是母亲留下的旧衣服,最上面那件藏青色毛衣,领口补着两个对称的补丁,是晓棠高中时帮母亲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现在看还是觉得好笑。
晓棠把台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 —— 这台灯也是旧的,金属灯杆锈了一圈,灯罩是用硬纸板糊的,上面贴着晓棠小时候画的小熊贴纸,贴纸边角卷了边,却还牢牢粘在上面。她从帆布包里掏出账本和铅笔,账本是母亲用过的旧笔记本,封面写着 “梅芳弄日常”,里面前几页是母亲的字迹,娟秀工整,记着 “给赵阿婆买降压药 15 元”“帮李叔修凳腿 没收钱”,后面才是晓棠的字,比母亲的粗一些,却也一笔一画透着认真。
台灯的光有点暗,照在账本上,只能勉强看清数字。晓棠捏着铅笔,先在纸上写 “9 月营收”,然后开始回忆这个月的活计:帮小吴修木桌 50 元,给张爷爷补藤椅 80 元,改李婶的旧衣柜门 120 元,还有几个散活 —— 帮王伯钉鞋架、给幼儿园修小木马,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共 860 元。她把数字圈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心里有点发沉 —— 这是她这个月所有的收入,比上个月还少了 140 元,因为有两户居民怕拆迁,搬走了,没人再找她修旧东西。
然后是支出。她在 “支出” 下面画了条横线,先写 “赵阿婆降压药 120 元”—— 阿婆的药快吃完了,她上周去社区医院帮着买的,阿婆要给钱,她没要,说 “等我工坊赚钱了再跟您要”;接着是 “工坊水电费 180 元”,上个月的账单还没交,催缴单贴在工坊门上,她折起来塞在账本里了;然后是 “木料和胶水 95 元”,这是修张爷爷藤椅买的新藤条,不能用旧的,怕不结实;最后是 “自己的生活费 200 元”,包括买菜、买米,还有给手机交话费。
她把支出加起来:120+180+95+200=595 元。看起来还剩 860-595=265 元,可她盯着那个 “265”,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了个小坑 —— 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算,工坊的房租一个月 600 元,房东下午刚打电话来,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晓棠啊,月底房租到期我就不续租了啊。” 房东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功利,“拆迁办说了,提前清空房子,补偿款能多拿两万,你搬走吧,别耽误我。”
晓棠当时握着手机,手指攥得发白,还想跟房东商量:“张叔,能不能再宽限我两个月?我再找找地方……”
“宽限什么啊?” 房东打断她,声音里透着嫌弃,“你那工坊本来就赚不了几个钱,拆了对你也是好事,省得守着那堆破木头耗着。我这房子,早清空早拿钱,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电话挂了,忙音 “嘟嘟” 响,像在敲晓棠的头。她现在看着账本上的 “265”,只觉得这数字像块冰,凉得她手心发颤 —— 就算把剩下的 265 元全拿出来,离 600 元的房租还差 335 元,更别说下个月的水电费、材料费了。
她放下铅笔,靠在床头,盯着斜顶的木梁发呆。阁楼里有点冷,初秋的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台灯罩轻轻晃。她伸手拉了拉身上的外套 —— 这是件男式的旧夹克,是父亲生前穿的,她改小了自己穿,袖口磨破了,她用同色的线缝了道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冷意让她想起母亲留下的旧毛衣,她弯腰从床尾的纸箱里翻出来,就是那件藏青色的,领口有补丁的。毛衣很软,是母亲用粗毛线织的,贴在脸上,能闻到淡淡的樟脑丸味,还有母亲身上特有的、肥皂的清香。她指尖蹭过领口的补丁,突然想起小时候,沈亦舟妈妈给她织的那件草莓图案毛衣。
那时候沈亦舟家还在弄堂里,沈母是医生,手很巧,冬天总给沈亦舟织毛衣,也给晓棠织了一件。粉色的线,胸前织着三颗草莓,草莓籽是用白色的线绣的,特别好看。晓棠舍不得穿,只有过年才拿出来,后来她长高了,穿不下了,母亲把毛衣拆了,想重新织,可织到一半,母亲就病了,最后那团粉色的线,还放在母亲的针线盒里,现在也在阁楼的纸箱里。
那时候沈亦舟家的房子比晓棠家宽敞,冬天有暖气,晓棠去他家玩,沈母总会给她热牛奶,用的是带花纹的玻璃杯,牛奶里还放一勺糖。而晓棠家,冬天只有一个煤炉,晚上睡觉要盖两床厚被子,喝的是早上烧的凉白开,用的是掉了口的搪瓷杯。可那时候她没觉得苦,因为沈母的牛奶是暖的,草莓毛衣是暖的,母亲的怀抱也是暖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沈亦舟成了盛景地产的 CEO,住在能看见黄浦江的江景房里,穿的是定制西装,戴的是名牌手表,说起话来是 “拆迁补偿”“商业规划”,连 “善意” 都是用两万块现金来表达的。而她,还在这阁楼里算着几十块的账单,连房租都凑不齐。
她摸出手机,屏幕碎了个角,是上个月帮赵阿婆搬花盆时摔的,她没修,凑合用。手机里存着几个朋友的电话,都是以前在工厂一起打工的,后来工厂倒闭了,大家各自找活干,有的去了餐馆当服务员,有的去了工地搬砖,都不容易。
她点开朋友莉莉的微信,输入 “莉莉,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房租凑不齐了……”,输入框里的字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她想起莉莉上次跟她说,她妈得了糖尿病,每个月要吃药,她还在餐馆里多打了一份工,晚上十点才下班。她怎么好意思开口?
又点开另一个朋友阿强的微信,阿强在工地搬砖,上个月不小心摔了腿,现在还在家养伤,没收入,全靠老婆打零工。晓棠看着屏幕,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最后还是默默删掉了消息,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大家都是底层人,谁都有自己的难处,她不能再给别人添麻烦。
阁楼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她抬头看,灯泡好像快坏了,光更暗了。她想起沈亦舟办公室的灯,上次她在电视里看到过盛景地产的采访,沈亦舟的办公室很大,天花板上挂着水晶灯,亮得像白天,他坐在真皮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几百万的项目报表。
他肯定不会算这种几十块的账单,不会因为几百块的房租发愁,不会因为给老人买降压药而省自己的生活费。他的世界里,钱是解决问题的工具,是衡量价值的标准,可她的世界里,钱是能让赵阿婆吃上降压药、能让工坊多撑一个月的 “救命钱”,是带着温度的、能串联起人情的东西。
她把母亲的旧毛衣抱在怀里,毛衣的温度好像能传到心里,让她稍微暖和一点。她重新拿起铅笔,在账本的空白处写:“再找两个活,比如帮人修书架、改鞋柜,争取凑够房租。” 然后又写:“明天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菜,这个月少吃点肉,省点钱。”
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和窗外老槐树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在给她加油。她知道很难,可能要熬夜干活,可能要吃很多天的咸菜馒头,可她不能放弃 —— 工坊是母亲留下的,是她在这弄堂里的根;赵阿婆、张爷爷他们,是她的亲人,她不能丢下他们。
她把账本合上,放在枕头边,然后熄了台灯。阁楼里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她躺在床上,抱着母亲的旧毛衣,听着老槐树的沙沙声,慢慢闭上眼睛。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穿着沈母织的草莓毛衣,和沈亦舟一起在老槐树下捡槐花,母亲和沈母站在门口,笑着喊他们:“快回来吃槐花饼啦!” 梦里的槐花很香,饼很暖,一点都不冷。
可梦很快就醒了,阁楼还是冷的,房租的压力还在,账单上的数字还在。她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木梁,心里默默说:“妈,我会守住工坊的,会守住这些人的,您放心。”
窗外的老槐树还在沙沙响,像是母亲在回应她:“棠棠,加油。”
而此刻,在上海另一端的江景房里,沈亦舟刚结束一场跨国会议。他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杯红酒,看着窗外的黄浦江夜景 —— 江面上的游船亮着灯,像一串流动的宝石。他的手机放在手边,屏幕上是明天的行程:上午和拆迁办开会,下午考察嘉定的安置房项目,晚上有个商业晚宴。
他想起白天在晓棠工坊的事,想起晓棠通红的眼睛,想起她推回来的两万块钱,心里莫名有点烦。他喝了口红酒,酒液醇厚,带着淡淡的果香,是他从法国酒庄订的,一瓶就要几千块。他从来不用算几十块的账单,不用为房租发愁,不用因为给别人买药品而省自己的生活费。
他拿起手机,想给助理发消息,让她明天再准备一份拆迁补偿方案,给晓棠多加点补贴,可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停,又放下了。他觉得晓棠太固执,太看重那些 “没用” 的回忆,他的补贴,在她眼里可能又是 “糟践人”。
他喝完最后一口红酒,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 杯子是骨瓷的,上面印着精致的花纹,是他前妻送的,离婚后他没扔,觉得好看。他起身走向卧室,客厅的灯还亮着,水晶灯的光洒满整个房间,亮得像白天。
他不会知道,在梅芳弄的小阁楼里,有个女人正抱着旧毛衣,在黑暗中为几百块的房租发愁;他也不会知道,他眼里 “没用” 的回忆,是那个女人活下去的勇气和根。两个世界,隔着黄浦江,隔着阶层,隔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和生存逻辑,像两条平行线,看似没有交集,却因为一场拆迁,注定要碰撞出更激烈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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