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连的赏赐和那句意味不明的“你很好”，如同在姜婉身上打下了一道无形的光环。她虽依旧位份低微，称病不出，却再无人敢将她视为那个可以随意践踏的冷宫弃妃。后宫的风向，在慕容华被禁足、皇后保持沉默的微妙时刻，悄然偏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内务府传来消息，为贺北方战事暂歇（虽军饷之争未平，但前线小胜），三日后宫中将设小宴，后宫妃嫔皆需出席。
消息传到揽月轩，小栗子一脸忧心：“采女，您的‘病’还没好利索，这宴席……”
姜婉正对着窗外那盆新吐嫩芽的兰草出神，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病？自然是还没好。不仅没好，还需更‘重’几分。”
她深知，这场宴席绝非简单的庆功，更是各方势力重新洗牌、试探帝心的舞台。慕容华虽被禁足，但其党羽仍在，皇后亦在暗中观察。她这个新晋的“靶子”，若在宴席上表现稍有不慎，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那……咱们称病不去？”小栗子试探着问。
“不去？”姜婉摇头，“那便是恃宠而骄，不给陛下面子。去，自然是要去的。”她转过身，目光清亮，“不仅要去了，还要‘好好表现’。”
她所谓的“好好表现”，绝非争奇斗艳，而是要将“柔弱”、“懂事”、“不争”的形象贯彻到底，并且，要给某些迫不及待想看她出错的人，一个“表现”的机会。
宴席当日，姜婉果然是一副“强撑病体”的模样。她依旧穿着素净的旧衣（只是换了一件稍新些的月白色），脸上未施脂粉，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由小栗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宴席角落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低眉顺眼，仿佛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的出现，自然引来了众多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算计。
果然，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一个与慕容华交好、姓赵的贵人便笑着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上首的皇帝听见：“久闻姜采女蕙质兰心，连陛下都赞不绝口。今日恰逢佳宴，采女何不献上一曲，以助酒兴，也让我等姐妹开开眼界？”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恶意满满。谁不知道姜婉“出身低微”，“不通诗书音律”？这分明是要让她当众出丑！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姜婉身上。
姜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吓到了，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慌和无措，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她慌乱地站起身，由于“体弱”，身形还晃了晃，幸而小栗子在一旁扶住。
她怯生生地看向皇帝，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臣妾……臣妾愚钝，实在……实在不通音律，恐……恐污了圣听和各位姐姐的耳朵……”
那赵贵人却不依不饶，掩嘴笑道：“采女何必过谦？陛下都说你‘很好’，想必是深藏不露。莫非是觉得我等不配聆听？”
这话己是极为刻薄，首接将姜婉架在了火上烤。答应，是出丑；不答应，是傲慢。
皇后苏月凝端坐其上，垂眸饮茶，仿佛未闻。宇文渊亦神色平淡，目光落在姜婉那副摇摇欲坠的身形上，并未出声解围，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姜婉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惶恐，她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再次看向皇帝，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救赎。
然后，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道：“臣妾……臣妾确实不会那些高雅的曲子。若……若陛下和各位姐姐不嫌弃，臣妾……臣妾幼时在家，母亲曾教过一首简单的江南小调，是……是歌颂田间丰收、祈愿天下太平的……臣妾愿……愿以此曲，恭贺我军大捷，愿我大晟……国泰民安！”
她的话，将自己的“无能”转化为“质朴”，将“献艺”拔高到“为国祈福”的高度！更是巧妙地避开了与在场妃嫔在才艺上的首接比较，另辟蹊径。
宇文渊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准。”他吐出一个字。
很快，宫人抬上一架普通的古琴。姜婉走到琴前，姿态生疏地坐下，手指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变得专注而纯净。
然后，她拨动了琴弦。
琴技确实生涩，甚至有几个音准都有些偏差。但她弹奏的曲调却异常简单、明快，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和质朴，旋律朗朗上口，充满了对丰收的喜悦和对太平盛世的向往。与她之前所说的，分毫不差。
她一边弹，一边轻声哼唱起来，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异常认真：
“稻花香里说丰年呐……听取蛙声一片……风调雨顺好光景呀……百姓安居乐业……”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高超的技巧，只有最真挚、最朴实的情感。在这充斥着权力算计和靡靡之音的宫廷宴席上，这首格格不入的民间小调，反而像一股清泉，涤荡着在场众人的耳朵。
她弹得认真，唱得专注，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片想象中的丰收景象里，苍白的小脸上甚至因为“用力”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看起来更加惹人怜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宴席上一片寂静。众妃嫔神色各异，有的鄙夷，有的惊讶，有的则陷入了沉思。
那赵贵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本想看姜婉出丑，却没想对方竟用这种方式化解，反而显得她之前的逼迫小家子气。
“好！”上首忽然传来一声喝彩。
众人望去，竟是宇文渊。他抚掌，看着台下那个因为弹完琴而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喘息、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子，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此曲甚好！”宇文渊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愉悦，“曲词质朴，心意赤诚。贺我军捷，祈愿太平，正合今日之宴！姜采女，有心了！”
皇帝的金口一开，定下了基调。顿时，宴席上赞美之声西起，无论真心假意。
“姜采女真是心思灵巧！”
“这曲子听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是啊，比那些咿咿呀呀的强多了！”
姜婉连忙起身，依旧是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就要谢恩，却因为“体弱”和“激动”，身子一软，竟向一旁倒去。
“采女！”小栗子惊呼。
一道玄色身影比小栗子更快。宇文渊竟离席而起，大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即将倒地的姜婉。
温香软玉入怀，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坚韧的生命力。宇文渊低头，看着怀中女子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仿佛在无意识地呢喃着“陛下恕罪……”
他手臂微微收紧，将几乎没什么重量的人儿打横抱起，在满堂震惊的目光中，沉声吩咐：
“传太医！摆驾揽月轩！”
说罢，他无视身后所有的目光，抱着怀中“昏迷”的姜婉，大步离开了宴席。
留下一众妃嫔，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赵贵人脸色惨白，她知道，自己完了。不仅没能让姜婉出丑，反而亲手将她推到了陛下怀中，成就了她更大的恩宠！
皇后苏月凝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
而被皇帝小心翼翼抱在怀中的姜婉，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捧杀？她不仅接住了，还反过来，利用这份“捧杀”，为自己赢得了一场更大的胜利。
这场宴席，她才是唯一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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