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现象,叫“越无知越胆大”。
诗歌,文学皇冠上古老而璀灿的明珠,人类最凝炼的语言艺术。
邱石不碰诗已经很多年了。
不过几个同县的兄弟姊妹,依次登台,朗诵的作品全是诗。
尽管大喇叭里传来的声音,多少有些尬,但邱石仍然是一个很好的观众,眼里泛着光。
相信吗?这是一个人人都写诗的年代。
西川说:“八十年代不写诗,简直就是很荒唐的人”。
——在许多过来人的心中,八十年代是从1977或1978年,开始的。
对于文艺青年来说,这简直是醉在梦里的时光啊
“邱石?邱石?”
斜侧方,探过来一张瘦削的脸,是县毛巾厂的一名工人,叫李中华,邱石的革命诗友之一。
邱石搭话:“咋了?”
李中华问:“你排第几?”
“我能第几啊,倒数呗,中华兄应该挺靠前吧?”
“下一个就是,有点紧张。”
李中华一直想进县文化局,成为借调作家。
主要这年头作协体系还没有完全恢复,借调是一种常见的形式。
比较出名的例子有蒋子龙,原本在天津重型机器厂当工人,后来被借调到市文化局创作组,1979年时,写出《乔厂长上任记》,改革文学从此诞生。
这一年,张抗抗也从北大荒农场,借调到黑龙江文化局。
借调的好处那可太多了:彻底脱产,原单位继续发工资,还有额外津贴,享受干部待遇。
借调的文艺单位这边,包吃包住包旅游的采风活动,那都是基操。你要是真能出好货,立马送你去这“讲习所”那“作家班”,大力深造。
果不其然,李中华随后登台。
从这哥们身上倒是看不出紧张。
主席台左侧前方,摆着一张不是演讲台的演讲台,约莫由几张方凳搭成,罩着一块军绿色桌布,上面坐着一部鹅颈话筒。
在旁边站定后,李中华蕴酿数秒,激情地朗诵起最得意的诗作——《毛巾厂吟》。
“锅炉吼得震天响,
“白巾淌过蓝工装。
“汗珠落地摔八瓣,
“织就春光万丈长!”
礼堂内响起叫好声,掌声四起。
邱石微微一笑,矮个子里拔高个儿,这首写得还不错。不信看看另一首,同样抒写工人阶级——
“一扎钢扁两人扛,
“好似一座铁桥梁。
“装卸工人是桥墩,
“浪打涛涌不摇晃。”
这首诗还热乎,发表在十月份的《诗刊》上,以“装卸工随笔”为题,一口气刊登六首,大差不差。
《诗刊》自然是天花板级别,作者日后也是大名鼎鼎。
究其缘由,还是因为文化断代。那些“归来”的诗人,眼下又大抵在冷静、舔舐伤口。
等到明年,市面上书籍大量涌现后,报刊上的文学作品,会呈现一种裂变式的质量提升。
临近午饭时,邱石的名字终于被喊到。
孙保国不忘再三告诫:“不指望你给咱们公社长脸,别丢脸就行!”
邱石一路走向主席台。
礼堂内窃笑私语声一片,这不是那个被姑娘踹了的哥们么。
拾级而上时,邱石不留痕迹看了眼徐迟,先前那些兄弟姊妹朗诵完后,地区和省里的领导,或多或少都有点评,唯独他沉默不语,神情有些疲惫。
从劳动布工裤的兜里,摸出准备好的稿纸,邱石作汇报般开口:“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下面我要朗诵的是短篇小说,《梦醒时分》……”
此言一出,其他人还没怎么样,刘局长赶忙低头查看节目单,不是诗歌吗?
台下,孙保国想站起来,又未完全站直,瞪眼如牛,死死盯着邱石,那模样似乎在说:你小子敢乱搞?!
偏偏邱石并不看他。
刘局长迟疑一下,打断道:“邱石同志,你要朗诵的不是诗歌吗?”
“报告!”邱石侧身回话,“小说里有诗歌。”
刘局长馀光留意着左右,深深看他一眼:“那你继续吧。”
孙保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这小子会写个屁的小说啊,从来没听说过。不按组织安排行事,想要造反吗?!
“卫东躺在木板床上,眼皮重若山峦,他试图撑开;指尖在虚无中刨抓,只留下冰凉的疲乏。
“黑暗并非无声。它低吟,以千万人的叹息编织成网,将他拖拽向下。
“苦难是有型状的。是祖母咳出的血在黄土上凝成的暗褐色梅花;是父亲被压垮的脊背,弯曲如一座沉默的拱桥;是那个午后,他看见最珍视的书本被撕碎,雪片般落入泥沼,每一片都映着嘲弄的脸。
“它们此刻不再是记忆,而是有了重量与温度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拥来,挤压着他,黏稠地包裹住他的每一寸皮肤,要将他重新揉捏回那团绝望的泥土里。
“睡吧,黑暗哄诱着,这里才是归处……”
礼堂内再次显现一片茫然。
chapter_();
与会者们面面相觑,这写的啥啊?
鬼压床吗?
少数听懂的人,沉默着,情绪陷入低迷,被勾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主席台上,凝视着邱石的侧脸,徐迟眼神明亮。
终于有人写了!
虽然写的很抽象,但未尝不是一种妥善的处理方式。
只是,不够,程度还远远不够。
应该更深入,更痛到骨髓,这小伙子有这个笔力。
拭目以待吧。
“搏斗在无声中惨烈地进行。每一次试图撑开眼皮,都象溺水者欲要冲破坚冰,换来的只是更深沉的窒息与下坠。
“现实的边界模糊不清,噩梦的触手却真实得可怕。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绝望的撕裂中,毫无征兆之下,卫东尝到了甜。
“是童年那颗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在舌尖炸开的浓郁的甜,阳光穿过糖纸,在掌心投下极小却绚烂的光斑。一阵清风拂过,带着午后晒干的稻草香,是母亲刚收下来的被子的味道,他把脸埋进去,暖得让人想哭。是夏天和小伙伴们赤脚跑过溪涧,水花四溅,那笑声清凉、透亮,碎玉一般洒落。
“碎片呼啸而来,只是一束光,又一束光,刺破厚重的帷幔的缝隙。
“它们微弱,却拒绝熄灭。
“它们与那沉沦之力抗衡,并非靠蛮力,而是以一种轻盈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姿态,提醒着:还有另一种存在……”
礼堂内,神色迷茫的人更多了。
不少人交头接耳议论着。
孙保国挠着后脑勺,向附近一个眼中含泪的人打听:“诶,同志,你听懂了?小说还能这样写?”
“我、不太确定。”
主席台上,徐迟:“???”
怎么突然……画风大变?
他愕然自语:“竟然是意识流,不止是意识流……”
刘局长主要留意着他的表情,却看不出是好是坏。
“嗤啦——”
“像布匹被骤然撕裂。沉重轰然退去,黏稠瞬间蒸发。
“光,真实的、朦胧的,清晨微亮的光,涌入眼帘。房梁熟悉的裂纹清淅可见,空气中漂浮着微尘。窗外,一只喜鹊在婉转啼鸣。
“卫东平躺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望着那方渐渐明媚的窗口,梦境与现实的断层在脑中弥合。它们从不曾相互抵消,只是并存于生命的两岸。
“而此刻,他躺在此岸。
“一种巨大的明澈,并非欢欣,亦非悲伤,如同雪水洗过山涧,缓缓浸透他。过去的,就让它盘踞在过去吧。它无法被抹杀,但也休想侵害今日的生活……”
礼堂内,彻底安静下来。
许多人并未听懂,只是觉得有点东西。
这遣词造句可不象胡来啊。
主席台上,徐迟与左右交换眼神,都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震惊。
原来是这样,极其前卫的写法,兼具深刻的思想内函。
关于醒悟,关于救赎。
很难想象,竟是出自一个小伙子之手。
“卫东眨了一下眼,再一下。眼皮轻盈得如同蝶翼。
“他坐起身,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凉意从脚底升至头顶,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
“从今天起,他对自己说,做一个幸福的人;
“交友、学习,游历四方,
“我会遇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从今天起,关心文学和早餐;
“造一所房子,养一只猫,耕一洼菜地。
“从今天起,要和每一个朋友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梦醒时分的启迪,
“我将分享给每一个人。”
话音落下,邱石收起昨夜赶出来的稿子。
礼堂内沉寂片刻,才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至少最后一段,不少人自认听懂了,只觉得诗意盎然,沁人心脾,给人以慰借。
将这部分单独拎出来,作一首诗,也是极好的。
刘局长暗吁口气。
孙保国总算打听清楚,这篇所谓的小说,讲的大概是怎么个事,眼神扫向主席台,发现领导们表情颇为怪异,只是盯着邱石,也没见人点评,心里七上八下的。
混在未熄的掌声中,他起身笑骂:“还杵在那儿干嘛,赶紧下来啊,睁个眼的工夫,你也能编几千字,真有你的。”
邱石准备下台时,身后传来声音。
“这位小同志请稍等。”
众人循声望去,开口的,是始终不予置评的徐老。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我在80年代当文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8VI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