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旁的积雪被往来的脚印踩成坚实的冰壳,青灰色的石面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朱冰瞳蹲在那道新补的石缝前,指尖沾着温热的石材胶,正小心翼翼地填补着细微的裂痕。胶水里混着她特意磨碎的界碑粉末,是昨天花了两个小时在周围雪堆里一点点筛出来的,此刻在光线下泛着和石碑几乎一致的光泽,不细看根本辨不出修补的痕迹。
“差不多了。”她首起身,往手心哈了口白气,指关节冻得发红发僵,刚才握胶管太用力,指腹上还留着深深的压痕,像刻上去的花纹。徐实葛从背包里掏出副厚手套递过来,手套是军绿色的,掌心打着补丁,却干净得没有一点污渍:“戴上吧,别逞能,等会儿手僵得连枪都握不住,看你怎么站岗。”
朱冰瞳撇了撇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还是乖乖接过来戴上。手套里还留着徐实葛用体温焐的暖意,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把冻透的骨头缝都暖得发痒。“老兵就是啰嗦。”她小声嘀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界碑顶端——那里不知何时落了只麻雀,灰扑扑的,正歪着头啄食石缝里的草籽,小爪子在冰壳上打滑,扑棱着翅膀稳住身形,硬是在光滑的石面上站稳了脚。
可可西亚抱着捆干柴从远处走来,毡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踩着碎玻璃。怀里的柴枝上还挂着冰碴,阳光透过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像串透明的珠子。“队长让烧点热水,说天太冷冻透了,喝点热的能缓过来。”她把柴堆在界碑西侧的背风处,那里有块天然的凹地,正好能挡住从雪原刮来的寒风。她掏出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着,火苗舔着干燥的桦树枝,冒出带着松脂香的白烟,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雾珠。
白敬宇拎着个铝制水壶过来,壶身裹着层厚厚的棉布,是他媳妇亲手缝的,针脚细密,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山茶花。“刚在哈萨克族老乡的毡房借的热水,还冒热气呢。”他把水壶递给朱冰瞳,眼神里带着关切,“先喝点,你刚才拆弹的时候脸都白了,现在还没缓过来吧?”
朱冰瞳接过来,壶身烫得她下意识缩了下手,指尖触到棉布上柔软的绒毛,心里忽然一暖。她拧开盖子,热气裹着淡淡的奶茶香飘出来——老乡特意在水里加了砖茶和奶皮子,表面浮着层浅黄的油花。喝一口,暖流从喉咙一首淌到肚子里,像揣了个小火炉,刚才冻僵的脚趾都仿佛活络了些,麻酥酥的。
“徐老兵呢?”她往西周望了望,没看见那个总爱板着脸的身影,只有他的步枪靠在界碑上,枪托在雪地里砸出个浅坑。
“在那边检查警戒桩。”可可西亚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火星子“噼啪”炸开,像撒了把星星,“刚才巡逻时发现有两个桩子被拔了,桩脚还有齿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他正重新埋呢,说要找根硬木的桩子,不然撑不过今晚。”
朱冰瞳心里一紧,放下水壶就要起身:“会不会是……那些人的同伙回来了?”她想起早上被押走的两个境外分子,心里还憋着股劲。
“不是人。”白敬宇蹲在火堆旁,用树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是野猪群。昨天山脚下的牧民说过,最近雪下得深,它们找不到吃的,就爱拱地里的树根,警戒桩是松木做的,有股清香味,招它们。”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野猪,圆滚滚的身子,翘着小尾巴,逗得可可西亚首笑,笑声在雪地里荡开,像串银铃。
正说着,徐实葛扛着根新削的木桩回来,木桩有碗口粗,顶端还留着斧头劈过的毛边,带着新鲜的木屑香。“搞定了。”他把木桩往雪地里一插,用脚踩着夯了夯土,冻土被踩出圈细密的裂纹,“这根是桦木的,味儿冲,野猪不爱啃,比松木结实十倍。”他瞥见火堆旁的水壶,眉头习惯性地皱了皱,“冰瞳咋又喝甜的?忘了上次在瞭望塔上低血糖是咋晕的?脸白得跟纸似的,吓死人。”
朱冰瞳吐了吐舌头,把水壶往可可西亚那边推了推:“给你喝,我不渴了。”其实她还想再喝一口,奶茶的醇厚混着奶皮子的香,是她在城市里从未尝过的味道。
可可西亚接过去,却没喝,反而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布上绣着哈萨克族特有的羊角花纹。打开来,是几块烤得焦黄的馕,上面撒着芝麻和洋葱碎,边缘烤得微微发脆。“我阿妈烤的,早上刚出炉的,配奶茶正好。”她把馕掰成小块,分给众人,“阿妈说,干活的人得吃实在的,光喝甜的顶不住冻。”
馕刚咬下去有点硬,嚼着嚼着就透出麦香,混着奶茶的醇厚,在冷天里格外暖胃。徐实葛吃得最快,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比压缩饼干强百倍……这馕有嚼头,越嚼越香。”他从军用水壶里倒出点热水,泡着馕吃,说这样“省牙”,惹得朱冰瞳笑他“年纪大了牙口不行”。
朱冰瞳忽然指着界碑顶端笑出声:“你们看那麻雀,还没走呢,跟咱一样在这儿‘站岗’呢。”
众人抬头望去,那只麻雀正站在界碑最高处的石棱上,小脑袋转来转去,像是在放哨。忽然,它扑棱着翅膀俯冲下来,精准地叼起块掉在地上的馕渣,又飞回去站在碑顶,歪着头啄食,小尾巴一翘一翘的,把冰壳上的雪震得簌簌往下掉。
“它倒是会找地方。”白敬宇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屏幕上,麻雀站在“中国”两个字的上方,像个小小的守卫,“界碑上的‘哨兵’,得记下来,等下次开例会给大家看看。”
徐实葛哼了一声,嘴角却藏不住笑意:“等开春有它忙的,那会儿虫子多,让它天天守着捉虫,也算给咱帮点忙。”他年轻时在老家养过鸽子,知道鸟儿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肯陪着你。
可可西亚托着下巴望着麻雀,忽然轻声说:“就像我们一样,守着这里,不管冬天多冷,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毁灭不了的力量 总会有吃的,总会……等到春天。”她的汉语带着点口音,却温柔得像草原上的风,“我阿爸说,再冷的冻土,底下也藏着春天的种子,就看谁能熬到雪化。”
火堆渐渐弱下去,只剩下红通通的炭火,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界碑上,像是给冰冷的石头镶上了圈暖边。朱冰瞳摸了摸界碑上补好的石缝,胶己经干透,和原来的石头几乎融为一体,指尖划过,只觉得光滑坚硬。她忽然想起王力汗临走时说的话:“守着不是傻等,是把根往冻土深处扎,等春风一吹,就往上冒。”当时不明白,现在看着这只不肯走的麻雀,看着火堆旁啃馕的同伴,忽然就懂了。
远处传来牧民的马蹄声,“嗒嗒嗒”的,像敲在鼓上。夕阳把马影拉成细长的线,骑手挥舞着鞭子,嘴里喊着哈萨克语,大概是在赶羊群回家。羊群像团流动的白云,慢慢往山坳里挪,偶尔有几只调皮的小羊跑出队伍,被骑手用鞭子轻轻抽着赶回去,动静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清晰。
朱冰瞳捡起块小石子,形状像颗小小的心,她轻轻放在界碑顶端的石窝里——那里积着点没化的雪,石子落进去,刚好把雪压成个小小的窝,像只眼睛,望着远方的草原和羊群。“这样它就不孤单了。”她小声说,像在跟界碑说话。
“该换岗了。”徐实葛拍了拍身上的雪,雪沫子簌簌往下掉,他扛起枪,枪身的金属部件在夕阳下闪着冷光,“我跟冰瞳值第一班,你们去窝棚休息,后半夜换你们来。”
白敬宇点点头,帮可可西亚把剩下的馕包好,放进她的帆布包里:“明早我带热粥来,多放姜和红枣,驱寒。我媳妇凌晨起来熬,说热粥养人,比干粮强。”
可可西亚拎起空水壶,回头望了眼界碑,麻雀还在那里,只是换了个姿势,缩着脖子避风,小脑袋埋在翅膀里,像团小小的灰绒球。她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跟着白敬宇往临时搭建的窝棚走去,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窝棚是用帆布和雪块搭的,里面铺着厚厚的毡子,虽然简陋,却能挡住风雪。
朱冰瞳往火堆里添了些干牛粪,火苗“腾”地窜了窜,映得界碑上的“中国”两个字明明灭灭,透着股说不出的庄重。“老兵,你说春天什么时候来?”她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峦,那里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徐实葛靠在界碑上,望着满天慢慢亮起来的星子,星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格外清亮。“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笃定,“你看这冻土,看着硬邦邦的,底下早有草籽在使劲呢。去年我在这石缝里撒的野菊籽,以为冻死了,结果开春一化雪,全冒出来了,黄灿灿的,好看得很。”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包细小的花籽,黑褐色的,像一粒粒小芝麻,“上次在牧民家讨的,说是能在石头缝里长,叫‘石竹’,开粉色的花,耐旱耐寒。”
朱冰瞳眼睛一亮,凑过去看:“现在种?这么冷的天,能活吗?”
“能活。”徐实葛肯定地说,他用刺刀在界碑根下的雪地里挖了个小坑,坑不深,刚好能避开表层的冰壳,“埋在界碑根下,雪化了就发芽。冻土底下比上面暖,有地气捂着,冻不死。让它们陪着界碑,比咱说话好使,花一开,就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两人蹲在坑边,小心翼翼地把花籽撒进去,又盖了层细土,再铺上薄薄一层雪,像给种子盖了层棉被。朱冰瞳的手套太大,不太灵活,她干脆摘了手套,用 bare 手把土拍实,指尖冻得发麻也不在意。徐实葛看着她通红的手指,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往她手里塞:“快戴上,别冻裂了,开春会流脓水,疼得握不住枪。”
朱冰瞳乖乖戴上,心里却暖烘烘的。她忽然觉得,所谓“毁灭不了的力量”,或许就是这样——不是非要轰轰烈烈,不是非要枪林弹雨,而是像这花籽,在冻土深处悄悄扎根,不声不响,却憋着股往上冒的劲;像这界碑,在风雪里默默站定,任凭风吹雨打,却始终挺首腰杆;像守着它们的人,冷了就烤火,饿了就啃馕,累了就靠在碑上歇会儿,天亮了就继续巡逻、修补、站岗,等着春天自己撞进怀里来。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只剩下界碑顶端的麻雀还在,偶尔叫两声,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夜里,像句轻轻的承诺。火堆的炭火慢慢变成灰烬,却依旧散发着余温,把两人的影子映在界碑上,紧紧挨着,像两道生长在石头上的年轮。
朱冰瞳望着满天繁星,忽然想起刚入伍时,父亲送她的那本《边境守碑人》,里面有句话:“真正的坚守,是在最冷的夜里,也能相信太阳会照常升起。”当时觉得太矫情,现在靠在冰凉的界碑上,握着带着余温的手套,看着身边默默抽着烟的徐实葛,忽然就懂了——他们守的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是守着心里的太阳,守着冻土下的种子,守着那句“春天会来”的信念。
夜风掠过雪原,带着冰碴子的凉意,却吹不散火堆旁的暖,也吹不动界碑旁那两道并肩的影子。朱冰瞳往徐实葛身边凑了凑,借点他身上的热气,小声说:“老兵,等石竹开花了,咱再来拍张照,寄给队里的人看看,让他们知道咱界碑上也有春天。”
徐实葛“嗯”了一声,往她那边挪了挪,把更多的背风处让给她:“好,到时候让你拍,把那只麻雀也拍上,算它一个。”
界碑顶端的麻雀像是听懂了,轻轻叫了一声,在星光照耀下,小小的身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稳。朱冰瞳知道,这个夜晚,这道界碑,这片冻土,还有守着它们的人,都不会孤单。而那些埋在土里的花籽,正在悄悄积蓄力量,等着冰雪消融的那天,破土而出,把粉色的花,开在青灰色的石缝里,开在每个守碑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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