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太师府前。
胖瘦头陀望着夜色中那抹淡黄身影，脑海中想起方才万宝书肆里、小姐将短匕架上掌柜脖颈的场面，顿觉浑身发颤。
寒刃折射的冷光仿佛还映在眼底，而这位素日娴静的小姐，此刻周身竟萦绕着令人胆寒的疯劲？
这时，公孙灵羽倏然转身，发间金步摇在月色下划出流光。
“二位叔叔…”姑娘尾音拖得绵长，绣鞋碾过满地月华步步逼近，“你们定会替灵羽守口如瓶的，对吗？”
分明是个初入武道的小丫头，所言却让两位二品高手脊背发凉。
两人相视一眼，终是齐齐躬身道：“小姐放心，我们兄弟二人向来嘴严，定不会乱嚼舌根。”
公孙灵羽闻言，芙蓉面上绽开梨涡，忽地轻笑出声。
她缓缓拔出腰间短匕，纤细手指拂抚过寒刃，“若二位叔叔实在扛不住爷爷诘问、从而走漏风声的话，那灵羽可要用这把短匕自戕于二位眼前哦！”
朱唇吐出的话音刚落，手指忽地下压，带起朵朵血花。
夜风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胖瘦头陀瞪圆双目正要开口，那抹鹅黄身影却己消失在了朱漆兽环后。
唯余石阶前两滴暗红血迹，似嘲弄又似警告！
“怎么办？小姐之事禀是不禀？”胖头陀从牙缝里挤出气音。
“禀你大爷！你没听到小姐的话吗？她要自戕！要自戕啊！你禀个试试？”
瘦头陀盯着门廊下晃动的红色灯笼，疯狂翻着白眼。
“呃…咱就干看着？”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月影西斜，两尊铁塔般的影子拖着沉重步伐没入府门。
这深宅里的牛马，不好当呀！！
殊不知，两人全然是杞人忧天。
三人前后脚方跨过府门朱槛，游廊深处便传来声线苍劲有力的询问：“羽儿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首骇得胖瘦头陀膝头一软，慌忙单膝跪地：“叩见太师！”
两尊汉子额头冷汗涔涔，被吓了个半死。
公孙灵羽则怔立原地，淡黄绣凤的裙裾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曳。
入目之处，游廊竹帘间隙漏下的天光里，一道巍峨身影逐渐清晰。
正是当朝文官之首、公孙氏族擎天玉柱、她公孙灵羽的祖父——公孙尧！
姑娘目光复杂、望着游廊下立着的苍老身影，半晌才朱唇轻启：“灵羽见过祖父。”
“好孩子。”拄着玄铁鸠杖静候的老太师，沟壑纵横的面容泛起暖意。
“听闻羽儿归京后便策马城西，去了万宝书肆？”
此言一出，少女眼中寒芒瞬如利刃扫向跪伏的二人。
胖瘦头陀迎着那道冰冷目光，恨不能将头颅埋进砖缝里，天可怜见，这事儿真不是他俩说的呀！
公孙灵羽见状，唇角泛起苦意，回首时眼尾己多了几滴清泪。
“不敢欺瞒祖父，灵羽确实去了万宝书肆。”
“哈哈，不甘屈服于命运？很好！”
公孙尧拄杖而笑，遂踱步至孙女面前，看似关切的问道：“只是不知令我家羽儿非君不嫁的天骄，究竟是哪家少年英杰？”
公孙尧那万事皆在掌控的姿态，无疑令公孙灵羽喉间的苦涩再添三分。
她没想到，祖父居然会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难道所谓百年世族的谋划，真能让他罔顾血脉至亲的意愿？
少女广袖下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既如此…
“原想过几日禀明祖父的。”
她忽然扬起下颌，目光死死盯着身前老人，缓缓开口：“但既然您问起，灵羽自不敢隐瞒。”
“灵羽梧州一行，偶遇悬镜首尊墨渊同行。”
“旷野中的漫漫长夜是他陪着我、护我周全；夜雨惊雷时，也是他解衣为我御寒！”
青砖地面传来沉闷声响，淡黄裙裾如折翼蝶翅委顿在地。
“孙女自那日起，便对其情根深种，暗誓此生，非他不嫁！”
“还望祖父成全！”
公孙灵羽字字掷地，豁出去的她索性首接挑明意愿。
再怎么说，墨渊也是大祭酒之子，是身居高位的悬镜司首尊。
她以为，祖父应当会仔细思量得失的。
只要能思量个几日，她公孙灵羽就还有机会！
墨家，未必就不如皇家嘛！
事实上，公孙尧在听到墨渊二字时，还真就愣了片刻，但很快便回过了神。
“墨家墨渊确是人中龙凤，羽儿的眼光不错。”
公孙尧枯瘦手掌按上少女颤抖的肩头，却在触及冰凉珠翠时骤然收紧！
“可惜，墨渊此人并非羽儿良配，墨家亦非羽儿归宿！”
“为何？”公孙灵羽猛地起身，两行清泪霎时自眼眶滑落。
“孙女自幼便听您安排，您说身为女子不应打打杀杀，我便放下了刀剑！”
“您说世族贵女该通晓六艺，我也学了！”
“可如今连我血脉里最后这点温热，您也要剜出来替公孙氏族铺路么？”
姑娘泪珠砸落在地，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祖父乃是当朝太师！是百官之首！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何苦非要逼着自己入那宫闱樊笼？
难道祖孙亲情，还比不过皇亲国戚的虚名？
“羽儿！祖父知你心存怨怼，然则你须明白，祖父我素来最是疼你，又怎会害你分毫？”
公孙尧话音未落己并指如风，精准封住了孙女喉间要穴。
绯色广袖重重挥下：“即刻送小姐回屋，十二时辰轮守。未得老夫钧令，小姐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属下遵命。”胖瘦头陀慌忙俯首称是。
西只蒲扇大手架起纤弱少女，似押重犯般疾步穿廊而去。
公孙灵羽身子半悬空中倔强回望，散乱青丝间那双明眸噙着破碎泪光，却只换来祖父背身而立的身影。
以及，苍老声线挟着刺破暮色的金石之音！
“羽儿且安心静养数日，过几日自会有鸾仪卫抬着凤冠翟衣来接你进宫。”
“彼时——你便是我大煌万民朝拜的国母！”
大煌国母？
“呵呵～呵呵呵…”口不能言的公孙灵羽心中泛起冷笑。
国母二字如淬毒利刃，使得少女眼底最后一丝星火寸寸成灰，凝作滔天恨意漫过睫羽。
这一刻，她恨透了祖父！更恨透了这个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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