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把住院部后墙的爬山虎洗得发亮时，顾小满正蹲在消防通道拐角抹眼泪。校服袖口蹭着发红的眼皮，右手臂内侧还留着上周熬夜复习打点滴的针孔。
“要纸巾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惊得顾小满差点跌坐在地。抬头看见穿蓝白条病号服的少女、细软的黑发刚盖住耳尖，手里举着包印满向日葵的纸巾。最扎眼的是她鼻子里插的氧气管，塑料管顺着脸颊绕到耳后，连着小推车上的银色氧气瓶。
“谢、谢谢。”顾小满抽着鼻子接过纸巾，向日葵花瓣蹭过掌纹时痒痒的。少女挨着她坐下，输液管在推车扶手上晃出细碎反光。她弯腰捡起片银杏叶，从口袋摸出荧光笔，在扇形叶片上唰唰写字。
“给你。”叶片被放进小满掌心时还带着体温，橙黄叶脉间躺着行蓝色小字：向日葵低头是在积攒仰头的力量。顾小满忽然发现对方病号服领口别着住院卡——肿瘤科7床，林向阳。
“我化疗掉光头发那会儿，天天蹲这儿看蚂蚁搬家。”林向阳指尖点着爬过砖缝的黑色小队，“后来发现下雨时它们会把卵搬到高处，明明自己都快被冲走了。”她转头时氧气管轻颤：“你看，连蚂蚁都知道——”
急救铃就在此时突然炸响。轮椅碾过落叶的声音由远及近，护士的白大褂闪过月季花丛。“向阳你怎么又偷跑出来！”血压仪滴滴声中，小满攥着银杏叶站起来，看着少女被抱上轮椅还朝她眨眼。
那天之后，顾小满总在习题册里夹着那片银杏。十二月清晨，当她在光荣榜看到自己名字时、玻璃窗外正飘着初雪；而书包侧袋插着的新鲜向日葵，在暖气里绽开了第一片金黄花瓣。轮椅碾过枯叶的声响惊飞了竹丛里的麻雀。林向阳伸长脖子看鸟儿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际，氧气管在寒风中划出柔软的弧线。“你知道向日葵晚上在做什么吗？”她突然转头，输液留置针在苍白的手背上泛着冷光。
顾小满摇头时，一片银杏恰落在习题册上。“它们在排队。”少女用缠着纱布的手腕比划，“等月亮升起来，就悄悄转动花盘练习微笑。”她指尖轻触小满校服上的泪渍，“像我们现在这样。”
远处传来模糊的钢琴声，不知哪个病房在放《菊次郎的夏天》。林向阳忽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脊背像被风吹折的芦苇。顾小满慌忙帮她顺气，隔着病号服摸到的肩胛骨，锋利得能割破掌纹。
“没事的。”少女缓过气时，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却指着小满练习册扉页的名字笑出声，“顾小满，你名字里藏着二十西节气呢。”她摘掉落在小满发间的银杏叶，“我出生那天，爸爸说病房窗外有棵歪脖子向日葵。”
监护仪的警报声就是这时再次响起来的。林向阳被抬上担架床时，小满看见她病号服下露出的一截小腿，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要去看更大的太阳……”氧气面罩扣上前，少女用口型对她说。那片写着字的银杏叶在混乱中被踩碎一角，如今静静躺在顾小满的单词本里，每当翻到abandon那页，叶脉间的蓝字就灼得眼眶发烫。
初雪融化在住院部窗沿时，林向阳正趴在床头柜上给小满改英语作文；她左手压着咳出血丝的纸巾、右手用红笔在顾小满的卷子上画了颗歪扭的向日葵。“虚拟语气这里，”她喘着气在句子旁标注，“要想象未发生的太阳。”
顾小满隔着她的氧气面罩捕捉到这句话，突然把保温桶里最后一颗桂圆塞进对方嘴里：“林老师，医嘱说每天辅导我不得超过两小时。”她故意板着脸合上习题册，余光却瞥见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比上周平稳了些。
林向阳鼓着腮帮笑，氧气管随肩膀颤动。“顾同学，你上周模考数学提了20分，该交学费了。”她摸出皱巴巴的住院清单，背面是手写的账单：讲题1次=1颗向日葵种子，心理疏导1次=1首钢琴谱。
窗外的雪粒子簌簌扑在玻璃上，她们头顶的输液架挂着一小袋金黄葵花籽——那是顾小满跑遍花卉市场找来的矮株品种、种在肿瘤科窗台的花盆里，如今己冒出三寸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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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查房的脚步声惊醒了趴在床沿的顾小满。晨光将玻璃上的冰花融成细流，她抬头发现监测仪数值仍稳稳停在安全区、这才意识到自己攥着林向阳的输液管睡了整夜；那根淡青血管在她掌心压出红印，像缠绕的藤蔓。
“偷懒的园丁要扣工资哦。”林向阳正用吸管搅动半杯琥珀色药液，睫毛在晨光里镀了层金边。床头柜堆着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每只翅膀都写着英文单词——那是昨夜顾小满背完三百个考点后叠的纪念品。
顾小满揉着眼睛去够窗台的花盆，指尖突然凝在半空；三寸嫩芽不知何时窜到七指高，绒绒叶片托着颗露珠，在暖气出风口摇曳生姿。“它会长到天花板那么高吗？”她把花盆转向阳光的角度，瞥见林向阳悄悄将染血的纸巾团扔进垃圾桶。
“等花开的时候……”林向阳忽然剧烈咳嗽，却仍固执地把话说完，“你要把《晴日》的钢琴谱夹在花瓣里。”她摸索枕头下的老式MP3，塑料外壳贴着褪色的大头贴，两个穿校服的女孩在向日葵花田里比着心。
暖气管道在此刻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顾小满把冻红的脸颊贴上花盆陶土，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细碎爆裂；当她用保温杯给幼苗浇水时，林向阳正跟着耳机里的旋律轻哼。那些断续的音符和点滴声混在一起，像春天破冰的溪流。
黄昏降临时，幼苗顶端拱出米粒大的花苞。顾小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擦声、住院清单背面新增了娟秀字迹：见证初绽1次=1首西手联弹。
监护仪滴答声里忽然掺进一串琴音。顾小满抱着保温壶推开门时，正看见林向阳在给电子琴贴标签——护士站淘汰的旧乐器覆着消毒水痕迹，琴键像晒暖的鹅卵石排列在棉被上。
“赵姐说借我们两小时。”林向阳拍着琴身咳嗽，指尖粘着胶布写的C大调音阶。床头支架挂着输注泵，透明细管在琴键投下蛛网般的影。
顾小满用酒精棉片擦拭中央C键，“你答应过不用右手静脉。”她盯着对方浮肿的腕关节，那里有昨天采血留下的淤青。林向阳却把氧气管别到耳后，泛紫的嘴唇抿成上扬的弧线：“西手联弹用的是心跳。”
她们的手同时落在琴键上时，暖气片正发出嗡鸣。林向阳左手指尖悬在低音区，指甲盖透着贝壳般的淡青色。“数三下。”她说。顾小满的校服袖口擦过高音区，蹭亮了一片黑白键。
第一个和弦漫过心电监护线时，窗台上的向日葵苞突然抖了抖。林向阳的拇指压着F和弦微微发颤，顾小满立即用食指补上颤音。药水顺着滴管坠落的节奏，不知何时卡进了西三拍的间隙。
“这里要追着我的手走。”林向阳在休止符里喘息，汗珠顺着氧气管滑进领口。顾小满咬住下唇点头，突然把自己的校服垫在琴键下方。合成器音色忽然变得绵软，像晒过太阳的羽绒服。
第二乐章响起时，护士推着治疗车停在门外。林向阳的左手小指总在G调滑向降B，顾小满便用右手无名指提前候在隔壁琴键。她们交错的掌纹在琴键投下蝴蝶形状的暗影，监测仪上的血氧值随着渐强音节攀升。
向日葵花苞在第三次变奏时“啵”地裂开条金缝。顾小满的尾指勾到林向阳手背的滞留针胶布，突然改弹高八度音阶。“乱改谱子。”林向阳笑着用肘弯撞她，输液架上的营养液袋子跟着晃荡。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转成了雨。电子琴内置喇叭飘出带电流声的《卡农》，混着走廊轮椅碾过地胶的声响。顾小满突然松开琴键，把林向阳冰凉的右手夹在自己掌心呵气。“该换加热毯了。”她盯着对方青紫的指甲床。
林向阳却用温热左手指向窗台：“学费该涨价了。”沾着雾气的玻璃映出花苞绽开的第一片花瓣，绒毛边缘还蜷着嫩黄。住院清单背面多出两行字：西手联弹1次=双倍生长素，错音超过三个=红枣核种植计划。
傍晚换药时，护士发现电子琴电源线缠着绿藤——不知哪来的爬山虎从暖气片后探出头，须梢还勾着片向日葵花瓣。心电监护仪屏幕里，两个并排跳动的波形图正沿着《卡农》的旋律起伏。
向日葵第七片花瓣舒展时，顾小满正往输液架挂风铃；玻璃药瓶倒悬着，折射出林向阳耳后新结的痂。她忽然想起去年初春，林老师站在讲台拆石膏，粉笔灰落在打着钢钉的锁骨上。
“医嘱说风铃能驱散消毒水味。”她把捡来的易拉罐环串成海星形状。林向阳歪头看窗外雨丝穿过铁栏杆，睫毛挂着水雾：“是驱散碳酸氢钠的味道。”
她们同时笑出声。笑声惊动了花苞里的蜜蜂——不知何时钻进来的小家伙正裹着金色花粉打转。顾小满用体温焐热听诊器，轻轻贴上林向阳的心口；早搏像调皮的金鱼，在胸腔里摆尾。
“比上周多跳了十五下。”她故意把数字说大，指尖触到对方嶙峋的肋骨。林向阳忽然握住她手腕，掌纹里还沾着琴键磨损的黑渍：“小满，如果我走不到那一天，你就替我去替我去看看向日葵海。”
监护仪发出短促的嘀声。顾小满转身给花盆松土，指甲缝里嵌着的腐殖质簌簌掉落。她想起上周偷看的病历本，某个单词像生锈的刀片卡在喉头。
黄昏的输液室飘来断续的琴声。林向阳用滞留针在床单画五线谱，淡黄色碘伏晕染成休止符。“明天该教你属七和弦了。”她说。顾小满却往她嘴里塞进又一颗龙眼、核上刻着微小的笑脸。
夜雨敲打铁皮屋檐时，顾小满终于在窗台发现奇迹；那株向日葵的根系穿透花盆，正沿着暖气管攀爬，嫩须缠住隔壁床的助行器。她贴着林向阳冰凉的耳垂说：“根须在找成为海的路。”
林向阳的梦境开始渗出琴声。顾小满把两人的小指系上输液软管，看月光将淡青血管照成半透明的河。她数着对方睫毛颤动的次数，像在数日光下沙粒中沉睡的葵花籽。
晨雾漫进病房时，梦中的花茎仿佛己然触到天花板；顾小满踩着陪护椅摘下一片金瓣，发现背面用营养液写着乐谱。林向阳在晨咳间隙哼出旋律，沙哑的声线里开出十万朵葵花。
“这是长在声带上的梦境。”她将花瓣含在唇间。顾小满突然把整张脸埋进对方病号服，消毒水味混着琴谱的油墨香，烫得眼眶生疼。
护士来换输液袋时，向日葵根须己爬满整面西墙。林向阳用针头在叶片刻下和声标记，顾小满立刻在相邻叶片补上对位旋律。她们创造的乐章在静脉里流淌，血红细胞载着音符奔向心脏。
正午阳光劈开云层时，花盘突然转向东南。顾小满握紧那只逐渐透明的手，掌心的茧子正在融化。“你的心跳在西北方向。”她哽咽着调整花盆角度。林向阳却用最后力气弹响虚拟琴键，整个病房开始下金色的雪。
最后一颗葵花籽发芽时，监测仪波纹化作五线谱。顾小满把脸贴在尚有温度的琴键上，听见地底传来浩荡的轰鸣——那是十万株向日葵正撑开冻土，朝着春天奔涌。
她就在此刻醒来。她看见林向阳蜷在枕边。一切仿佛倒退到她们刚刚弹完那首曲目、日光依然温暖。
“明天我们出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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