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顾小满己推着轮椅候在住院部青藤架下。林向阳裹着鹅黄薄毯出来时，怀里抱着个玻璃罐子，里头的千纸鹤撞得叮咚响。“昨夜折的，”她将罐子塞给小满，“每只翅膀里都藏着咒语。”
轮椅碾过二月兰丛，惊起露水三两滴。顾小满盯着她后颈新生出的绒毛，在朝阳里泛着雏鸟般的细软金光，忽觉眼眶发烫。林向阳似有感应，仰头指着泡桐树上初绽的紫花：“你闻，风里有冰糖味。”
莲青色的湖水刚醒，她们在观鸟亭歇脚。林向阳摸出偷藏的苏打饼干掰碎，灰喜鹊便从老柳树上俯冲下来，翅尖扫过她苍白的耳垂。“你看那只跛脚的，”她将饼干沫撒成弧线，“总抢不过同伴，却在每次振翅时飞得更高。”
顾小满拧开保温杯递过去，枸杞在红枣间浮沉。“因为残缺的翅膀更懂借风力。”她看着林向阳吞咽时脖颈绷紧的弧度，想起昨夜监护仪骤响时自己掐紫的掌心。
“正是这话！”林向阳突然转身，输液港在锁骨下凸起青影，“像不像我们高三那年...”话尾化作呛咳，惊得白鹭从芦苇荡里腾空而起。顾小满慌忙抚她单薄的背脊，隔着毛衣数清凸起的每一节脊椎。
曲桥石缝里钻出簇鹅肠菜，林向阳非要蹲下拍照。顾小满撑着她颤巍巍的身子，看她在晨光里摆弄老式胶片机。“这角度好，”少女鼻尖几乎触到湿苔，“死亡与生机同框。”镜头对准菜叶上濒死的蜗牛与新生蕨芽。
顾小满心头突跳，抓过相机连按快门。“该换药了。”她故意把轮椅推得飞快，碾碎满地泡桐落花。林向阳的笑声混着喘息散在风里：“小满你看，我们像不像在云上划船？”
轮椅忽地停住。顾小满弯腰拾起片完整的紫花瓣，轻轻别在她耳后。“这里，”指尖划过冰凉耳垂，“该有朵不凋谢的花。”
晌午的面馆藏在香樟树影里，林向阳挑着阳春面里的葱花，忽然将面条举到阳光下。“像不像我那些输液管？”她晃着透光的面条笑，“只不过这头连着人间烟火。”
顾小满的筷子僵在半空。她想起肿瘤科那些盘绕的透明软管，想起林向阳昏迷时嘴角溢出的血丝混着营养液。“吃块卤蛋。”她近乎仓皇地堵住那抹苍白的唇。
瓷碗里的日影慢慢偏斜，林向阳用面汤画出个歪斜的太阳。“主治医说，我骨髓里的坏细胞比上月少了十五个。”她将汤勺倾向小满，“分你七个好运。”
午后她们在紫藤长廊小憩。林向阳枕着顾小满的腿，指间缠绕着对方卫衣抽绳。“小时候以为白月光是月亮上的霜，”她眯眼望着叶隙间的光斑，“现在懂了，是明知会化还拼命捧着的雪。”
顾小满梳着她细软的发，藏起指间缠绕的落发。“我倒觉得，”她喉头紧了紧，“是长在伤口里的珍珠。”
林向阳忽然支起身，将掌心覆在她手背。化疗留下的褐斑与少女的红润肌肤相叠，像冬春交替的土地。“记得我们埋的时间胶囊吗？”她呼吸带着药香，“等取出来那日，我要在里面添根白头发。”
日影西斜时，她们停在水杉林尽头。林向阳非要数清对岸有多少盏初亮的路灯，数到十七时突然轻笑：“我活过的年头。”她将暖手宝塞给小满，“赚到了，古诗词里多少美人活不到二八。”
顾小满攥着逐渐冷却的暖手宝，感觉寒意顺着指缝爬进心脏。她突然解开围巾，将两人脖颈层层裹住。“心中的向日葵，”羊毛摩擦着耳语，“要开过我们八十八岁的夏天。”
归途的银杏大道上，轮椅印与球鞋印交叠成绳结。林向阳哼着走调的《奇异恩典》，忽然说：“若真有来生...”顾小满猛地捂住她的嘴，掌心沾到温热的泪。
病房楼轮廓浮现在暮色中时，林向阳己昏昏欲睡。顾小满将千纸鹤罐放在她枕边，忽然被拽住衣角。“今天没咳血。”少女困得口齿不清，“所以……别在洗手间偷哭。”
电梯门缓缓闭合的刹那，顾小满望见轮椅里蜷缩的身影被夕阳镀成金色。她站在渐渐冰凉的暮色里，突然读懂千纸鹤翅膀里的咒语——每道折痕都写着“要相逢”。
住院部灯火次第亮起，某个窗口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顾小满摸着围巾上残留的药香，想起林向阳午后说的：“医院的晚霞总比外面浓烈，像老天给病人的补偿。”此刻她终于明白，哪有什么补偿，不过是濒死之人眼中的光更舍不得不灿烂。
月光切开第九朵云时，林向阳正往不锈钢饭盒里掰红枣。电磁炉咕嘟声惊醒了休眠的监测仪，她慌忙用枕头压住警报器，汤勺在枸杞丛中舀出一弯银月。
“偷用医疗电源要记大过。”顾小满裹着蓝白条纹被单凑过来，鼻尖悬着细小的汗珠。林向阳把氧气管绕成麻花辫，苍白的脸颊映着羹汤的热气：“是向日葵申请的夜间供暖。”
她们头碰头分食同一碗光。顾小满故意把瓷勺磕得叮当响，看对方唇色被甜汤染出些微胭脂红。林向阳忽然用筷尖蘸着汤水，在床头柜画了幅敦煌地图，星斑似的油渍化作鸣沙山。
子夜查房灯扫过门缝时，两个女孩正蜷在90厘米宽的病床上。顾小满把林向阳的输液管缠在自己手腕，像系着月光的绳结。“这样跑针了我先疼。”她将对方冰凉的双脚焐在肚皮上。
林向阳数着点滴声哼《晴日》前奏，忽然举起左手：“看，像不像莫高窟的飞天？”月光正穿透她半透明的指甲，在墙壁投下摇曳的翅影。顾小满咬住被角，把呜咽吞成一声笑：“是偷吃蜂蜜的飞天。”
暖气管道突然爆出嫩芽爆裂声。那株向日葵的根须己蔓延到隔壁病房，叶片托着三颗露珠经过窗台，像捧着敦煌来的夜明珠。林向阳的膝盖抵着顾小满的腰窝，哼唱的旋律里混进监测仪的嘀嗒。
“等根须爬到敦煌……”她的呼吸喷在少女后颈，“我们就沿着叶脉追过去。”顾小满反手抓住对方嶙峋的肩胛骨，掌纹间沾着中药的苦香：“你要当领航员。”
后半夜暴雨突至。顾小满惊醒时，林向阳正用滞留针在玻璃上画五线谱。雨丝顺着谱线流淌，每个音符都坠着颗小太阳。“梦见你变成向日葵种子。”她将滚烫的额头贴上对方脊柱，“在我胃里生根。”
林向阳笑得氧气管乱颤，忽然从枕下摸出半块梨膏糖。她们像幼兽般轮流舔舐糖块，首到甜味化进雨声。窗外的向日葵突然抖落金粉，某片花瓣上浮现乐谱水痕——是《卡农》的某个变奏。
晨光染蓝窗帘时，羹汤碗底躺着七颗红枣核。顾小满把它们种在CT片袋里，林向阳用针管挨个浇灌营养液。“会从片子里长出肋骨吗？”她呵着白气问。少女将暖水袋塞进对方病号服：“长你的敦煌。”
护士推门时怔在原地。两个女孩在纵横交错的管线间相拥而眠，向日葵藤蔓正为她们盖上金丝被。林向阳的掌心肌肤下透出淡青叶脉，顾小满的睫毛挂着融化的晨露。
最后一滴药水坠落时，敦煌地图上的油渍星子突然闪烁。顾小满在梦中握紧那只逐渐透明的手，听见地底传来万顷葵花破土的轰鸣。林向阳的呼吸化作西三拍暖风，吹动少女校服上未干的泪痕。
监测仪绿光第十三次熄灭时，顾小满正攥着林向阳的睡衣下摆。消毒水味突然转成沙砾的腥咸，她睁眼看见十万株向日葵在月光下倒伏，焦黄花瓣正簌簌融进沙丘。
“跑过第七个沙丘就能看见敦煌。”林向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裹着金属管道的回响。顾小满转身只抓住半截氧气管，在指缝间化作流沙。她这才发现赤脚踏着的不是戈壁，而是医院走廊剥落的墙皮。
梦境开始坍塌。天花板渗出淡黄色药液，浇灌着沙地里的向日葵残骸。顾小满追着飘动的病号服奔跑，腰间输液管拖拽着滚落的药瓶，在身后铺成晶亮的银河。
林向阳出现在CT室穹顶。她倒悬着拨弄星子般的操作按钮，发梢滴落的营养液在沙漠催生绿洲。“来跳支圆舞曲。”她伸出布满针眼的手臂。顾小满踩着自己不断坍缩的影子旋转，听见地底传来心电图拉首的蜂鸣。
沙暴裹着病历纸片袭来时，她们正穿过X光片搭成的拱廊。林向阳的骨骼在胶片上透出琉璃光泽，肋间隙开着细小的葵花。“这是肋骨的第十三个春天。”她掰下根发光的骨头插进沙地，瞬间长出挂满吊瓶的胡杨。
顾小满的校服口袋不断漏出红枣核。每颗落地的核都炸开一朵蘑菇云，在焦土上烫出绿色窟窿。“要追上敦煌的日出。”她拽着林向阳跃进某个窟窿，失重感突然变成下坠的输液架。
现实中的警报声撕开梦境。顾小满在颠簸的转运床上睁开眼，林向阳的指尖正在她掌心画乐谱。救护车顶灯将《卡农》的旋律染成红色，随行道树掠影忽明忽暗。
“刚梦见你变成逃跑的向日葵。”顾小满将额头贴上对方冰冷的太阳穴。林向阳的瞳孔映着车载监护仪的波纹，像两汪即将干涸的月牙泉。“是你带着我私奔呀。”她笑出个血沫泡，在氧气面罩里炸成小彩虹。
高速公路护栏开始萌发嫩芽。顾小满看见无数金黄根须穿透车体，在担架床缝隙绽放微型花盘。林向阳的滞留针头突然抽出嫩绿藤蔓，蛇形缠绕着两人的无名指。
转院手续单在狂风中翻飞。顾小满推着轮椅冲向电梯，轱辘在地面擦出火星。林向阳正用手术记号笔在石膏墙涂鸦，画中的飞天抱着心电图起舞。“去天台看我们的敦煌。”她咳着撕下过期医嘱单，叠的纸飞机扎进暴雨云。
十二级大风掀开防火门时，顾小满终于看见那个盛大的荒芜。整个天台铺满枯死的向日葵，铁艺栏杆上缠着褪色输液管，像朝圣者遗落的哈达。林向阳的轮椅在花尸堆里碾出绿汁，呼吸机管路随狂风猎猎作响。
“这是去年冬天冻死的军团。”她拾起朵干枯花盘，空洞的蜂窝状切口漏下星光。顾小满突然冲向围栏缺口，校服灌满北风鼓成船帆：“现在就带你去真的敦煌！”
她们在生锈的消防梯上追逐月光。林向阳的拖鞋遗落在第三层转角，赤脚踩过的铁锈开出地衣花。顾小满回头看见无数轮椅从高空坠落，砸进楼下霓虹化作金粉。
便利店霓虹招牌刺破梦境。林向阳正用吸管蘸豆浆在玻璃窗画路线图，早高峰车流将敦煌二字碾成光斑。“今天化疗完就出发。”她咬破的吸管滴着褐色液体，在晨雾中拉出陨石尾迹。
CT机轰鸣声响起时，顾小满在观察室咬碎了第六颗红枣核。显示屏上蔓延的阴影正吞噬肋骨的向日葵，她突然冲进扫描舱抱住那具透明的身体。防辐射服上的铅粒叮当坠地，像佛窟剥落的彩塑金箔。
“你看，根须己经扎到横膈膜了。”林向阳指着自己胸腔的影像。那些血管纹路正在屏幕上疯长，穿透机房墙壁伸向西北天际。顾小满的眼泪在防护面罩里蒸腾，凝结成敦煌夜空最亮的星。
黄昏最后一道扫描束熄灭时，她们偷走了三支显影剂。林向阳在住院部外墙涂鸦，荧光绿的线条顺着排水管爬上十九层。顾小满在消防通道追逐发光的涂鸦，喘气声惊亮层层声控灯。
顶楼水箱映出半轮血月时，她们终于完成逃亡地图。林向阳的假发套在夜风中飘向北斗，头皮上手术刀痕泛着珍珠母光泽。“这是我们的河西走廊。”她用输液针头在水泥地刻下等高线。顾小满将偷来的生理盐水浇在线条里，瞬间萌发的荧光藓照亮整个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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