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末在阳光里浮沉，顾小满盯着讲台上方被晒暖的“笃学”二字，恍惚看见肿瘤科走廊里晃动的“静”字灯牌。数学老师敲着三角函数图讲解：“这个波形就像...”她忽然被同桌撞醒，发现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林向阳”——横折勾里藏着上周换药时她疼出的冷汗，竖弯钩里勾着昨夜监护仪闪烁的绿光。
“顾小满，复述辅助线画法。”粉笔头精准落在课桌中央。她慌乱起身时，袖口带出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间褪色的蓝字洇成青灰，像林向阳手臂上的留置针痕迹。教室后排传来闷笑，窗外梧桐树忽然沙沙作响，蝉鸣被某种的气息掐断。
雨点砸在窗台的瞬间，顾小满正用铅笔描摹三角函数波的起伏。前排女生惊呼着关窗，她嗅到雨水混着水泥地的腥气，忽然想起那个秋日午后——林向阳拔掉输液管，拉着她在消防通道接雨水煮茶。葡萄糖吊瓶悬在生锈铁架上摇晃，煮沸的雨水在搪瓷缸里泛着铁锈红。
“你闻，雨里有铁锈味。”彼时少女用注射器往茶里挤蜂蜜，“像不像生命氧化的气息？”此刻教室弥漫着同样的铁腥味，顾小满在笔记本边缘写：骤雨是天空在输液。数学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这题用余弦定理……”她望着玻璃上的雨痕，想起林向阳化疗后血管脆得像浸水的草纸，护士总要在她手背拍打许久才能找到下针处。那些淤青的针眼，是否也排列成特定的函数波形？
雨幕中飘来消毒水味，顾小满疑心是幻觉。首到看见走廊尽头闪过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她猛地推开桌椅。数学课本落地时，夹着的千纸鹤散落如白蝶——每只翅膀里都藏着林向阳写的化学公式。上周她们在病房玩抽签游戏，镇痛泵的滴答声里，苍白的指尖在鹤翅内侧写下：“C??H??O??（蔗糖）+H?O → C?H??O?（葡萄糖）”。
“你去哪？”同桌拉住她衣袖。雨声骤然轰鸣，她听见自己说：“有人需要换氧气瓶。”满室惊愕目光中，她看清那不过是后勤阿伯的蓝格子衬衫。坐回座位时，雨水正顺着发梢滴在三角函数图上。她突然看清那些起伏的曲线，原是林向阳监护仪上的心跳轨迹。橡皮擦不去的蓝线在纸上延伸，最高点恰是去年平安夜——她们偷溜到天台看初雪，林向阳咯在雪地里的血像红梅。
“顾小满！”老师第三次点名时，她正用圆规尖在橡皮上刻字。雨声中传来轮椅碾过水洼的幻听，刻刀一偏，“林”字最后一竖划破指腹。血珠滚落在余弦函数图像上，同桌递来纸巾惊呼：“你手在抖！”她摇头说不要紧，却想起林向阳血小板减少时，鼻血染红整包向日葵纸巾的模样。那日自己也是这样颤抖着按呼叫铃，少女却用血在床单画笑脸：“看，我的朱砂痣开花了。”
雨势渐弱，她将染血的橡皮攥在掌心。突然明白那些函数波峰波谷，原是命运开合的轨迹——当林向阳在急救室时，她的人生曲线正跌至谷底；而当轮椅出现在校门口，坐标系便绽放出奇异的光斑。数学老师敲着黑板讲解：“注意这个周期的相位差……”她低头轻抚草稿纸上的血渍，那抹暗红恰好停在正弦波与余弦波的交汇处。
下课铃响时，积雨云裂开道金缝。顾小满摸出书包夹层的玻璃罐，千纸鹤翅膀在阳光里投下细密阴影。最后一只鹤喙上粘着林向阳的小楷：“今日白细胞计数3.2，比你的数学成绩涨得快。”罐底沉着颗向日葵种子，是她们用三个月输液管编成绳结捆扎的。
她突然笑出声，惊飞廊檐下躲雨的麻雀。雨珠从银杏叶尖坠落，砸在“abandon”的单词页上——那是林向阳总开玩笑说最该被词典删除的词。此刻阳光蒸腾着水汽，她看见叶脉间的蓝字重新鲜艳起来：向日葵低头是在积攒仰头的力量。远处传来住院部午间放饭的推车声，混着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喧闹。
收拾课本时，顾小满发现椅背上挂着根蓝色输液管。心脏骤停的瞬间，她认出这是林向阳上月用过的——管壁还粘着未洗净的碘伏痕迹。指尖发颤地展开蜷曲的软管，内壁赫然用荧光笔写着：“今日止痛泵剂量-20%，省下的勇气分你一半。”
雨后的风裹挟着紫藤花香涌进教室。她将软管缠在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人想起林向阳抢救时青紫的指尖。走廊尽头飘来消毒水味，这次是真的——穿蓝条纹病号服的少女拄着输液架站在光晕里，未戴假发的脑袋像颗毛茸茸的蒲公英。
“翘课来接我复诊？”林向阳晃着CT片袋子，胶片在阳光下透出肋骨的阴影，“医生说我肺里的阴影……”顾小满冲过去时撞翻整排课桌，千纸鹤漫天飞舞。林向阳笑着接住扑进怀里的女孩，在她耳边补完后半句：“……小了三毫米。”
蝉鸣重新炸响，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未擦尽的余弦曲线，正被斜射的阳光镀成金色。
轮椅碾过水杉林下的光斑时，林向阳正用CT片当尺子比划：“去年这道向量题，坐标系要旋转15度才能解。”她指尖点在胶片阴影处，肺叶的纹理恰好与几何网格重叠。
顾小满推着轮椅避开碎石，瞥见对方膝头摊开的错题本——化疗期间的笔迹虚浮如蛛网，最近的字迹己恢复力道。“你昨天输着液还改完三套模拟卷？”她伸手去探保温杯水温，却被轻敲手背。
“这叫平行治疗法。”林向阳晃着留置针的手，阳光在透明敷贴上折射出虹彩，“疼痛神经和脑神经总要有个在干活。”说着抽出夹在病历本里的便签，上面列着顾小满最近十次测验的错题类型分析。
路过篮球场时，几个排球滚到轮椅边。林向阳俯身去捡，输液管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物理最后大题，”她将球抛回球场，“就像这个斜抛运动，找准最高点动能转换的瞬间。”
顾小满摸出随身带的速记卡，见背面不知何时被添了行小字：“重力加速度取9.8还是10，取决于你相信现实还是理想。”她笑着弹了下输液袋：“这是林氏修正值？”
“不，”林向阳仰头看天，云絮正掠过她新生的眉睫，“是提醒你解题前要先看题干给的数值。”她忽然握拳咳嗽，却仍用气音说完，“就像化疗前要先看血常规数据。”
在紫藤花廊下歇脚时，林向阳从轮椅暗格里摸出两个柑橘。“补充维C防感冒。”她剥开果皮，清冽香气混着消毒水味散开，“就像做完形填空要先划连词。”
顾小满掰了瓣果肉递过去：“你最近说话总带比喻。”
“脑转移灶吸收后腾出的空间，”林向阳就着她手心咬住橘瓣，“当然要装点更重要的东西。”忽然用橘皮在石凳上排出有机化学式：“看，维生素C的结构式像不像展开的千纸鹤？”路过高三楼时，林向阳突然转动轮椅面向光荣榜。阳光穿透她薄透的耳廓，照见榜上顾小满的照片。“下周模考的作文押题，”她举起手机拍摄榜单，“我猜是‘生命中的光’。”
顾小满蹲下替她系紧松开的鞋带，看见对方白球鞋内侧用荧光笔写着化学元素周期表。“那你要当论据还是论点？”她仰头问，结绳的手指微微发抖。
林向阳将CT片举过头顶，让光斑落在少女眉心：“当那个让论点成立的必要条件。”胶片上的肺部影像清晰映出蓝天，曾盘踞的阴影己缩成米粒大小。
回到住院部楼下，林向阳突然翻出英语笔记。“现在进行时和现在完成时的区别，”她指着窗台向日葵盆栽，“就像这株花，正在开放是进行时，己经播撒了种子是完成时。”
顾小满将轮椅抬上台阶，突然问：“那将来时呢？”
少女摘下一片金黄花瓣夹进笔记，输液管在夕阳里泛着柔光：“是我们约好要去的每个明天。”她转动轮椅面向霞光，在地面投下与顾小满等高的影子。两只麻雀掠过她们交叠的剪影，爪间抓着不知哪个教室飘出的试卷碎屑。
第一滴雨砸在窗台锈栏上，裂成八瓣铜钱状的水渍。顾小满盯着那道裂痕，想起上周陪林向阳做骨穿时，少女攥着她的手背也绽开相似的纹路。
暴雨轰然倾泻的瞬间，教室顶灯骤暗。有人尖叫着推倒课桌，顾小满的钢笔滚落在地，蓝墨水在瓷砖缝里蜿蜒成静脉注射的路径。她弯腰去捡，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尖沾着林向阳常用的护手霜——今早替她涂抹时，那双手己瘦得戴不稳住院腕带。
雷声碾过屋顶时，顾小满正用橡皮擦拭错题。橡胶碎屑混着雨水扑进领口，刺痒如林向阳化疗后脱落在枕上的发丝。前排男生用校服外套堵漏雨的窗缝，深蓝布料很快晕出大片水痕，像极她们初遇那日肿瘤科墙面的霉斑。
暴雨裹着消毒水味灌进教室。顾小满赤脚奔向走廊，积水漫过脚背时泛起淡红——林向阳今晨鼻血滴落的痕迹还留在她球鞋上。三十七只湿透的纸鹤粘在消防栓玻璃门，翅间墨迹晕染成灰云："碳酸氢钠中和胃酸""止痛泵流速0.5ml/h""明天要复查CT"。
雷鸣在耳道炸开漩涡，她看见湖水般幽绿的应急灯亮起。某个雨幕深处的身影倚着轮椅招手，蓝白条病号服在风中鼓成帆。顾小满踉跄着伸手，指尖触到走廊尽头的穿衣镜——镜中少女校服半湿，脖颈还留着林向阳今早替她扎围巾时的压痕。
冰雹砸碎顶楼玻璃时，顾小满正蜷在储物柜后数呼吸。林向阳手术那夜监护仪的滴答声穿透雨幕，与此刻漏水管道的敲击声共振。她摸出书包夹层的银杏叶，叶脉间褪色的蓝字被水汽蒸腾："要活到共享伞的季节。"
忽然有轮椅碾过积水的声音逼近，橡胶轮胎在瓷砖上拖出长长的水痕。顾小满抬头看见镜中人影渐近——林向阳裹着渗血的纱布，指尖还连着心电监护仪的夹子，湿透的病号服下凸出肋骨的形状，像被暴雨打折的莲茎。
"小满。"幻影在雷鸣中伸出手，腕间留置针泛着冷光。顾小满扑过去的瞬间，教室顶灯重新亮起。数学课本漂浮在过道，她跪坐在漂流的草稿纸堆里，余弦函数图正被血水浸透——不知何时咬破的舌尖在滴血。
"顾小满！"真实的呼唤穿透雨幕。她转头看见林向阳拄着输液架立在教室后门，未干的发梢滴着雨水，假发歪斜露出青白的头皮。少女晃着CT片袋子微笑："来接你放学。"胶片袋表面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在夕阳里折射出七种痛楚与三种希冀。
暴雨骤歇时，积水的走廊己成镜湖。顾小满推着轮椅穿过光的碎片，看见两人的倒影被涟漪揉皱又展平。林向阳忽然哼起走调的《奇异恩典》，输液管随节奏轻晃，在积水里投下交错的琴弦。
暮色漫过教学楼时，她们正穿过最后一片水泊。林向阳突然握紧她的手，指尖比雨水更凉："你看，我们多像两片正在融合的积雨云。"顾小满望向天际燃烧的晚霞，知道这场暴雨终会将某些事物永远改变——就像化疗药物杀死癌细胞时，也带走了少女眼底的星光。
输液管编织的手绳被轻轻扯动。林向阳俯身时，锁骨下的输液港在阳光里泛着冷光："昨夜的千纸鹤还没拆完呢。"她指间拈着只湿漉漉的纸鹤，翅根处露出极小的字："约好要活到拔智齿的年纪。"
是的，她们要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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