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的作文题……"轮椅碾过某片水洼时，林向阳仰头看她，"定是'骤雨初歇'。"夕阳从云隙漏下金线，将她新生出的睫毛镀成蒲公英的绒芒。顾小满摸出浸透的银杏叶，发现那些褪色的蓝字在雨后愈发清晰——叶脉间蜿蜒的不是笔墨，是林向阳用留置针划出的血痕。
放学的喧闹声漫过走廊时，林向阳正往顾小满书包里塞葡萄糖冲剂。"数学笔记借我复印，"她转动轮椅避开积水潭，"主治医说背公式能防脑雾。"
顾小满突然按住轮椅刹车。尚未干透的银杏大道上，两道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积水中交叠成完整的圆。她摸出草稿纸上染血的橡皮，擦去余弦函数图，画了株歪扭的向日葵。
"今晚加做三套真题。"林向阳用CT片轻拍她后脑勺，胶片上的光影投在墙面，恰似振翅的鹤。顾小满推着轮椅碾过水洼，突然说："等我们八十岁……"
蝉鸣吞没后半句。林向阳反手握住她颤抖的手指，输液管在两人腕间晃成桥。暮色中的住院部亮起灯火，某个窗口的向日葵盆栽正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粉笔末在阳光里浮沉，顾小满盯着讲台上方被晒暖的“笃学”二字，恍惚看见肿瘤科走廊里晃动的“静”字灯牌。数学老师敲着三角函数图讲解：“这个波形就像...”她忽然被同桌撞醒，发现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林向阳”。
“顾小满，复述辅助线画法。”粉笔头精准落在课桌中央。她慌乱起身时，袖口带出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上周探病时从林向阳窗台捡的，叶脉间褪色的蓝字洇成青灰。
“过A点作垂线。”她捏紧叶柄，听见自己声音像绷紧的弦。教室后排传来闷笑，窗外梧桐树忽然沙沙作响，蝉鸣被某种的气息掐断。
雨点砸在窗台的瞬间，顾小满正用铅笔描摹三角函数波的起伏。前排女生惊呼着关窗，她嗅到雨水混着水泥地的腥气，忽然想起那个秋日午后——林向阳拔掉输液管，拉着她在消防通道接雨水煮茶。
“你闻，雨里有铁锈味。”彼时少女用葡萄糖瓶子接檐溜，“像不像生命氧化的气息？”此刻教室弥漫着同样的铁腥味，顾小满在笔记本边缘写：骤雨是天空在输液。
“这题用余弦定理。”数学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她望着玻璃上的雨痕，想起林向阳化疗后血管脆得像浸水的草纸，护士总要在她手背拍打许久才能找到下针处。那些淤青的针眼，是否也排列成特定的函数波形？
雨幕中飘来消毒水味，顾小满疑心是幻觉。首到看见走廊尽头闪过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她猛地推开桌椅。数学课本落地时，夹着的千纸鹤散落如白蝶——每只翅膀里都藏着林向阳写的化学公式。
“你去哪？”同桌拉住她衣袖。雨声骤然轰鸣，她听见自己说：“有人需要换氧气瓶。”满室惊愕目光中，她看清那不过是后勤阿伯的蓝格子衬衫。
坐回座位时，雨水正顺着发梢滴在三角函数图上。她突然看清那些起伏的曲线，原是林向阳监护仪上的心跳轨迹。橡皮擦不去的蓝线在纸上延伸，最高点恰是去年平安夜——她们偷溜到天台看初雪，林向阳咯在雪地里的血像红梅。
“顾小满！”老师第三次点名时，她正用圆规尖在橡皮上刻字。雨声中传来轮椅碾过水洼的幻听，刻刀一偏，“林”字最后一竖划破指腹。
血珠滚落在余弦函数图像上，同桌递来纸巾惊呼：“你手在抖！”她摇头说不要紧，却想起林向阳血小板减少时，鼻血染红整包向日葵纸巾的模样。那日自己也是这样颤抖着按呼叫铃，少女却用血在床单画笑脸：“看，我的朱砂痣开花了。”
雨势渐弱，她将染血的橡皮攥在掌心。突然明白那些函数波峰波谷，原是命运开合的轨迹——当林向阳在急救室时，她的人生曲线正跌至谷底；而当轮椅出现在校门口，坐标系便绽放出奇异的光斑。
下课铃响时，积雨云裂开道金缝。顾小满摸出书包夹层的玻璃罐，千纸鹤翅膀在阳光里投下细密阴影。最后一只鹤喙上粘着林向阳的小楷：“今日白细胞计数3.2，比你的数学成绩涨得快。”
她突然笑出声，惊飞廊檐下躲雨的麻雀。雨珠从银杏叶尖坠落，砸在“abandon”的单词页上——那是林向阳总开玩笑说最该被词典删除的词。此刻阳光蒸腾着水汽，她看见叶脉间的蓝字重新鲜艳起来：向日葵低头是在积攒仰头的力量。
教室重归喧嚣，她将染血的橡皮放进千纸鹤罐。走廊尽头，后勤阿伯的蓝衬衫消失在光晕里，像某个未完结的梦境。数学课本上的雨渍渐渐干涸，余弦曲线开出透明的花。
暮色漫进病房时，顾小满正用注射器往面汤里挤蜂蜜。搪瓷缸架在电磁炉上咕嘟冒泡，林向阳的鼻饲管盘在枕边，像条休眠的银蛇。
"医嘱说今天能试五口。"顾小满捞出最细软的面条，在凉开水里涮了三遍。林向阳倚着升高到45度的病床，化疗后皲裂的嘴唇弯成月牙："顾护士长，这算不算以权谋私？"
面条是住院部后街买的碱水面，裹在向日葵图案的餐巾纸里，还带着顾小满的体温。林向阳盯着她剪短的指甲——上周给自己清理呕吐物时被胃酸腐蚀的发黄，忽然说："该加个荷包蛋。"
顾小满的手一抖，汤勺磕在缸沿。两个月前的雨夜，林向阳呕出带血的蛋花后，她们再没碰过鸡蛋。此刻电磁炉的蓝光映着少女凹陷的脸颊，未戴假发的脑袋像个苍白的月亮。
"用这个代替。"顾小满从保温杯倒出枸杞，艳红的果实沉在面汤里，"像不像落日掉进海里？"
林向阳的鼻饲管突然颤动，透明管壁泛起细小的气泡。顾小满慌忙俯身检查，小满向阳，叶间有光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小满向阳，叶间有光最新章节随便看！却被冰凉的指尖戳中酒窝："骗你的，今天吞咽功能评估过了。"少女眨着因黄疸浑浊的眼睛，"主治医说可以吃流食。"
面汤的雾气在监护仪屏幕晕开水痕。顾小满舀起半勺清汤，吹气的样子像在哄婴儿。林向阳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留置针在苍白皮肤上硌出红印："用我的方式。"
她抽走汤勺，将面条绕在筷尖，颤抖着举向顾小满唇边："你先试毒。"氧气面罩蒙着白雾，声音闷闷的带着笑。顾小满含住面条时，尝到枸杞的微苦和蜂蜜的涩——是林向阳化疗后失调的味觉调出的怪味。
"如何？"少女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回到她们初遇时举着向日葵纸巾的模样。顾小满咽下那口混着药味的温暖，在对方掌心画勾："满分。"
第五口面条喂到嘴边时，林向阳忽然偏头咳嗽。米粒大的血珠溅在床单上，顾小满的手比床头的报警铃更快按住呼叫器。护士冲进来前，林向阳攥紧她的衣角："别倒掉……"
抢救车的轱辘声碾过走廊。顾小满抱着渐渐冷去的搪瓷缸，看面汤表面凝出油膜，倒映着天花板上乱晃的人影。林向阳被翻成侧卧位时，后颈凸起的脊椎像串佛珠。
"还剩两口..."少女在吸痰器的轰鸣中比口型。顾小满突然仰头灌下面汤，枸杞卡在喉间如鲠在喉。
夜深后，监测仪的警报声渐歇。林向阳的氧气管换成更粗的透明软管，像条寄生在脸上的水蛭。顾小满掀开毛毯，露出藏着的保温盒——面汤用三层保鲜膜裹着，最外层贴着便签："向阳专属药引"。
"耍赖。"林向阳用脚趾戳她腰窝，心率监测线随动作晃荡，"说好分着吃。"
顾小满拧开儿童喂药器，将温过的面汤注进管身："现在分的是心跳。"她将听诊器耳塞塞进对方耳朵，另一头贴在自己心口，"你听，每次搏动都带着面汤的温度。"
月光爬上鼻饲管时，她们发明了新的游戏。林向阳用棉签蘸面汤，在顾小满手背写化学式："NaCl（食盐）+C?H??O?（葡萄糖）= 生命原液。"顾小满在她掌心画函数图像，波峰处标着："向阳咯血时刻"。
"该把鸡蛋加回来了。"林向阳忽然说。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顾小满捏扁空了的蜂蜜袋："等你能尝出甜味。"
少女举起注射器对准月亮，管腔里的面汤泛着珍珠母的光："现在就是甜的。"她将最后半毫升液体推进顾小满的保温杯，"不信你尝。"
护士查房时，撞见两人头挨头睡在病床上。搪瓷缸倒扣着当枕头，向日葵餐巾纸盖在交握的手上。空了的鼻饲袋在夜风里轻轻摇晃，袋底残留的面汤痕迹，凝成幅未干的水墨画——像并蒂莲，又像永不交汇的平行线。
晨光初现时，顾小满在医嘱单背面发现新公式：H?O（泪水）+C??H??O??（蔗糖）= 明日之约。林向阳的呼吸罩蒙着白雾，指尖还沾着干涸的面汤渍，在床单拖出淡淡的金黄轨迹，宛如朝阳投下的第一缕光。
蝉鸣初歇的夜，月光从肿瘤科三楼窗棂漫进来，在林向阳睫毛上凝成霜。顾小满放下单词本，见那双眼映着监护仪的绿光，恍若深潭里落了星屑。
"推我去看月亮。"林向阳扯动鼻氧管，胶布下泛红的皮肤随动作绽开细纹。顾小满刚要摸出拒绝的话，却被她指尖点住唇——化疗后脱皮的指腹粗粝如砂纸，却带着体温的暖。
轮椅碾过银杏大道时，落叶在月光里浮成碎银。林向阳仰头任夜风灌进病号服，锁骨下的输液港泛着冷光。"你看，"她忽然指向住院部顶楼，"月亮卡在避雷针上了。"
顾小满抬头，见圆月恰巧悬在十字形钢架间，宛如被钉住的白玉盘。这让她想起上周的骨穿针，也是这般冰冷地刺进少女的髂骨。
"像不像我的眼睛？"林向阳转过脸，睫毛挂着夜露，"总盛着些摘不下的东西。"顾小满这才发现她虹膜边缘泛着灰蓝，像月晕边缘的云翳。
莲池在月光下铺展成砚台，残荷是未洗净的墨痕。林向阳忽然哼起德彪西的《月光》，跑调的音符惊起池中锦鲤。涟漪搅碎倒影时，顾小满看见她眼底晃动的银斑——那些是化疗药物沉积的金属光泽。
"主治医说我的视神经……"轮椅碾过石子路轻颤，"开始能看见月光的不同层次了。"她握住顾小满的手按在自己眼睑，"这里藏着十二种灰。"
指尖传来细微震颤，顾小满想起上月陪她做眼底造影。造影剂流经视网膜血管时，屏幕上的脉络恰如此刻池中碎月，支离却璀璨。
香樟树影漏下满地光斑，林向阳突发奇想要捉月亮碎片。顾小满推着轮椅穿梭树影间，见她用输液管扎起的空药瓶捕捉光点。"这是ICU那夜的月光，"她晃着瓶中银辉，"这是高考前你哭肿眼那晚的。"
最后一片光斑坠入瓶底时，林向阳忽然剧烈咳嗽。顾小满蹲下替她拭汗，发现掌心的月光混着冷汗，竟与少女眼角的泪有着相同温度。
"你看……"林向阳喘息着举起药瓶，无数个月亮在玻璃曲面折射，"我把破碎的都拼好了。"月光在她眼中重组，虹膜上的灰蓝晕染成渐变的水墨。
萤火虫忽从灌木丛腾起，林向阳的瞳孔随之放大。那些绿莹莹的光点掠过她蒙着白翳的左眼，像穿过薄云的星子。"我右眼看见的是现在，"她追逐着萤火轨迹，"左眼看见的是七岁那年的夏夜。"
顾小满推她穿过光之河流，轮椅辐条绞碎满地月华。林向阳忽然向后仰头，发梢垂落如银河："小时候以为月亮是块疤，现在觉得……"她握住顾小满颤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是盏长明灯。"
掌心下的心跳微弱却规律，与远处心电监护仪的声响共振。顾小满俯身时，两个影子在月光里叠成完整的圆，惊散了最后几只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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