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测仪最后一次报警时，顾小满正背着林向阳在月光苔原上奔跑。那些发光的苔藓随着脚步明灭，仿佛踩着星群赶路。林向阳的下颌骨硌着少女肩胛，哼唱的《卡农》混进了电子杂音。
“根须……缠住……肺动脉……”她断续的词语化作冰晶坠落。顾小满狂奔中踢散满地枯葵，惊起的金粉里飞出磷火般的蝶群。远处地平线开始隆起沙丘，却不过是隔壁工地未遮盖的渣土堆。
朝阳刺破ICU窗帘时，顾小满手心的汗渍还粘着荧光涂料。林向阳的床头摆着新开的单瓣向日葵，是从消防梯铁锈里长出的变异种。护士说昨夜暴雨冲毁了天台涂鸦，那些发光的苔藓随着排水管消失在城市下水系统。
顾小满将最后十颗红枣核埋进消防通道裂缝。浇水时听见地底传来轰鸣，不知是早班地铁还是梦中未抵达的敦煌。林向阳的心电波形突然变成连绵沙丘，在监护仪屏幕铺展成金色瀚海。
顾小满梦醒了。月光移过女贞树梢时，林向阳己在轮椅里睡去。顾小满凝视她轻颤的眼睑，想起主治医说的"眼球震颤症"。此刻那对蒙着月纱的眸子在梦中转动，是否正看着常人不可见的风景？
夜风掀起薄毯一角，露出她腕间留置针贴的向日葵图案。顾小满将月色掖进毯沿，突然听见梦呓："小满……月光在腌制我的骨头……"她蹲下轻触少女冰凉的脸颊，泪水便和月光一起在指缝结晶。
守夜护士的手电光扫来时，顾小满正推着轮椅返回病房。月光在走廊地砖上铺成河，轮椅是逆流而上的小舟。她看着玻璃窗上两人的倒影，忽然明了为何林向阳总说月色温柔——那分明是命运从她眼中偷走的光，又悄悄还给了人间。
粉笔灰簌簌落在三角函数图上时，顾小满的指尖正着校徽边缘。那道被林向阳笑称"生命线"的凹痕里，还嵌着去年平安夜的雪粒——那晚她们蜷在ICU等候区的长椅上，呵出的白雾在玻璃窗写下"活下去"。
"顾小满！"数学老师第三次叩响讲台，震得粉笔盒里滚出半截蓝色蜡笔。她猛然惊醒，发现草稿纸上的余弦曲线不知何时蔓延成心电监护仪的波形，最高处洇着团暗红，像极林向阳咳在习题册上的血渍。
雨点砸向窗台的瞬间，她正用圆规尖戳着橡皮。前排女生尖叫着关窗，震落讲台边待放的栀子。湿漉漉的香气涌进来，恍惚化作消毒水味。她看见林向阳蜷在病床上折千纸鹤，苍白的指尖被荧光笔染成星空蓝。
"辅助线该画在这里。"同桌用胳膊肘捅她，笔尖戳破草稿纸。裂缝里渗出细小的血珠——晨起帮林向阳扎辫子时，梳齿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那个绒毛脑袋靠在她肩头笑："我们小满以后当护士，天天给我扎蝴蝶结。"
雨幕中忽然掠过蓝白条纹的影子。顾小满撞开桌椅，千纸鹤从习题册里惊飞。三十七只纸鹤撞在电风扇上，翅间抖落的碳素笔字迹纷扬如雪："今日血小板回升""止痛泵剂量减半""想吃小满煮的阳春面"。
"你去哪？"班主任堵在门口。顾小满攥着腕间输液管编的手绳，塑料管在掌心勒出红痕："有人……有人等着换氧气瓶。"谎话脱口而出时，走廊尽头的蓝条纹身影正弯腰捡拾散落的纸鹤。
雨声吞没所有声响。她看见那人抬起头，新生出的黑发不足半寸，耳后却别着朵蔫头耷脑的二月兰——正是晨起时自己别在林向阳枕边的。
"翘课来接我复诊？"林向阳晃着CT片袋，胶片在潮湿空气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她鼻梁上架着顾小满的备用眼镜，镜腿缠着防止过敏的医用胶布。
下课铃恰在此刻炸响。雨声骤歇，阳光劈开云层斜射在CT片上。顾小满看清那些灰白影像：曾经蚕食肋骨的阴影正褪成薄雾，像被擦除的辅助线。
"医生说我肺里……"林向阳故意停顿，看对方瞳孔紧缩成针尖，"少了个转移灶。"她突然剧烈咳嗽，却在顾小满伸手搀扶时大笑出声，惊飞廊檐蓄水的麻雀。
沾着碘伏的指尖抚上少女紧绷的后颈："你抖得比我还厉害。"顾小满这才发觉牙齿正咯咯打战，仿佛回到那个暴雨夜——监护仪警报声中，她攥着病危通知书在楼梯间背元素周期表。
林向阳变魔术似的摸出保温杯，枸杞红枣的甜香混着药味弥散。"逃了下午的放疗，"她将吸管塞进顾小满嘴里，"来尝尝我偷煮的黄芪水。"
阳光蒸腾着满地积水，走廊瓷砖上浮起彩虹。顾小满忽然蹲下，额头抵着轮椅冰凉的扶手。林向阳化疗后瘦脱形的膝盖硌在她肩胛，像柄钝刀。
"我害怕。"水珠顺着发梢滴在对方病号服上，"今早看见你睫毛又掉了三根。"
输液管编织的手绳被轻轻扯动。林向阳俯身时，锁骨下的输液港在阳光里泛着冷光："昨夜的千纸鹤还没拆完呢。"她指间拈着只湿漉漉的纸鹤，翅根处露出极小的字："约好要活到拔智齿的年纪。"
放学的喧闹声漫过走廊时，林向阳正往顾小满书包里塞葡萄糖冲剂。"数学笔记借我复印，"她转动轮椅避开积水潭，"主治医说背公式能防脑雾。"
顾小满突然按住轮椅刹车。尚未干透的银杏大道上，两道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积水中交叠成完整的圆。她摸出草稿纸上染血的橡皮，擦去余弦函数图，画了株歪扭的向日葵。
"今晚加做三套真题。"林向阳用CT片轻拍她后脑勺，胶片上的光影投在墙面，恰似振翅的鹤。顾小满推着轮椅碾过水洼，突然说："等我们八十岁……"
蝉鸣吞没后半句。林向阳反手握住她颤抖的手指，输液管在两人腕间晃成桥。暮色中的住院部亮起灯火，某个窗口的向日葵盆栽正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顾小满梦见自己在病历本上画第十八座雪山时，林向阳的呼吸正随着心电监护仪涨落。潮声从半开的窗缝渗进来，混着走廊的消毒水味，把病房腌制成某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咸涩。
“别画了。”林向阳的指尖搭上她手腕，留置针的凉意顺着静脉游走，“山要活过来咬人了。”顾小满抬头，看见月光正从她锁骨下的输液港溢出，漫过嶙峋的胸廓，在蓝色条纹病号服上积成浅滩。
初诊那日，林向阳倚着核磁共振室的白墙说：“我像不像被潮汐遗忘的贝壳？”金属门开合的嗡鸣中，顾小满看见她后颈的汗珠滚落，在瓷砖上摔成八瓣，每瓣都映着CT机旋转的红光。
后来她们常去海边。林向阳总在退潮时捡死去的海星，用化疗后脱皮的指尖戳其僵硬的腕足：“看，这就是癌细胞扩张的速度。”夕阳沉进她浑浊的右眼时，顾小满忽然明白，有些人天生是月亮——盈亏皆不由己，却要替人间守着潮信。
高原反应第一次发作在海拔三千七百米。林向阳蜷在氧气瓶边笑：“原来喘不过气是这种感觉。”指缝间漏出的雪光刺痛顾小满的眼，她想起肿瘤科那些插满管子的深夜，林向阳的呼吸比此刻更破碎。
林向阳在玛尼堆上放了一片银杏叶，叶脉间的蓝字被紫外线漂淡：“顾小满，山比人懂得如何活着。”远处雪峰正在云雾里隐现，像监护仪上随时会消失的波形。顾小满突然抓起一把风化的砾石，尖锐的棱角扎进掌心——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时间的骸骨。
化疗泵的滴答声里，林向阳用镇痛贴拼中国地图。“青海湖的水要漫过来了。”她指尖点着腹部淤青，那里刚取出坏死的淋巴结。顾小满握着她枯枝似的手腕画圈：“这是台风眼，暂时安全。”
午夜急疹时，林向阳在镇痛剂幻象中喊：“雪崩来了！”顾小满攥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是潮汐。”掌心下的心跳与监护仪合鸣，她们像两枚被浪掀到沙滩的贝壳，用最后的气孔交换盐与月光。
林向阳最后一次进手术室前，在顾小满掌心写：“山不在了，风还在走。”呼吸面罩的雾气模糊了所有表情，只剩眼睛亮着——那是顾小满见过最像月亮的物质，表面布满环形山般的瘢痕，却仍反射着遥远的太阳光。
术后感染的高烧中，林向阳盯着天花板呢喃：“潮水退到脚踝了。”顾小满把耳朵贴在她塌陷的胸口，听见肺泡破裂的声音，像浪摔碎在礁石上。盐水袋在月光下摇晃，滴管连接着两个时区——林向阳正退往永恒的朔月，而她被留在望日的潮头。
死亡证明是张过期的船票。顾小满抱着骨灰盒登机时，云层正在舷窗上堆砌雪山。林向阳说过：“骨灰该撒成海岸线，这样我就能永远涨潮。”可最终她选择了海拔西千七百米的垭口——山峦是凝固的浪，而风会替她继续呼吸。
撒骨灰那日，暴雪吞没了所有经幡。顾小满跪在雪地里，看灰白粉末被风卷成微型雪崩。忽然有光刺破云层，她抬头看见月晕笼罩着整片高原，宛如某人最后那个微笑。
如今顾小满的书架上摆着两个玻璃瓶。一个装着青海湖的咸水，每当月圆之夜就泛起细沫；另一个是林向阳化疗时掉的头发，在高原阳光下呈现奇异的铂金色。她偶尔旋开瓶盖，听见潮声与经幡的私语，混合着监护仪永恒的滴答。
某夜暴雨，潮气洇透了病历本上的铅笔画。十八座雪山化作蓝墨水淌下桌沿，顾小满伸手去接，恍惚触到林向阳腕间跳动的输液管。月光突然破云而出，她看见满手潮湿都闪着磷光——像那人留在世间的所有夜晚，正在她掌纹里涨潮。
幸好只是梦。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梦境时，顾小满正攥着林向阳褪色的病号服。消毒水混着铁锈味的空气灌进肺里，她看见少女腕间的输液管正渗出淡红液体，在月光里蜿蜒成血溪。
"小满？"
晨光突然切开黑暗。顾小满猛地睁眼，指尖还残留着布料粗砺的触感。林向阳蓬着睡乱的短发，耳后别着朵蔫掉的野雏菊——那是昨日散步时硬要摘的，此刻正随她歪头的动作轻颤。
"你掐得我好疼。"林向阳晃了晃被攥出红印的手腕，留置针贴上的向日葵图案皱成一团。晨风掀动窗帘，露出床头柜上未喝完的黄芪水，保温杯外壁凝着七颗水珠，恰如昨夜监护仪闪烁的警报灯数。
顾小满的视线扫过对方完好的鼻氧管，落在微微鼓起的脸颊——昨夜偷吃话梅的罪证还粘在唇角。她突然伸手捏住那片柔软，林向阳含糊的抗议混着薄荷牙膏香："期中考...复习资料……"
阳光漫过习题册封面的银杏叶，叶脉间的蓝字被晒得发亮：要活到对答案那天。楼下的钢琴声准时响起，是《菊次郎的夏天》。林向阳赤脚跳下床，输液管在晨光里划出银弧："快走！豆浆凉了该结膜了！"
顾小满望着她奔向厨房的背影，突然发现那件旧病号服被改成了围裙，衣角还沾着去年住院时画的笑脸。油锅滋啦作响中，晨雾与梦魇一同消散在煎蛋的香气里。
“劣币驱逐良币。人类的未来应当由人类创造，而非机械；人类的碑文由人类书写、人类的功勋由人类铸成。我们应当点燃人类的生活，创造更辉煌的文明。”
顾小满低头看向自己的书，扉页那段话真实的如同活人。是的，这便是她短暂的悲哀，其实她身不由己、其实她生来虚幻，只有某些时刻需要零零碎碎拼一个善终于是才轮到她心跳属于自己。
她想，她叫，顾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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