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老师撕开牛皮纸封袋时，顾小满正用橡皮擦拭准考证上的折痕。林向阳用荧光笔画的向日葵在塑料封皮下晕染开，黄绿光斑落在答题卡填涂区，像极了她化疗后手臂上的瘀斑。
作文题跃入眼帘的刹那，窗外的香樟树忽然沙沙作响。顾小满盯着“生命中的光”西个字，指尖无意识着校服口袋里的银杏叶——那是今晨林向阳塞给她的，叶脉间新添了行小字：“要活成分数线上最美的波峰。”
阳光斜切过第三考场，前排男生后颈的汗珠滚进衣领。顾小满嗅到2B铅笔芯的木质气息，恍惚回到肿瘤科陪床的深夜。林向阳总在镇痛剂生效的间隙，用棉签蘸碘伏在她手背写公式：“疼痛值=现有痛苦2+预期恐惧3”，写完又咯咯笑着擦去。
《光合作用》的草稿在演算纸上疯长。顾小满写下“林向阳”三个字时，钢笔突然漏墨，浓黑的渍迹漫过横线格，恰似那日CT片上扩散的阴影。她慌忙用纸巾按压，却拓印出个模糊的侧脸——像极林向阳第一次化疗后剃光的头颅在枕上压出的凹痕。
“同学，答题卡别蹭花了。”监考老师敲她桌角。顾小满低头，发现向日葵光斑正停在作文标题处。她突然在墨渍旁画了株简笔向日葵，花盘中央标着经纬度：北纬40°，东经116°——那是她们约定要去的向日葵山谷坐标。
考场空调吐出白雾时，顾小满的钢笔尖刺破了稿纸。她想起上周的雨夜，林向阳咯血染红模拟卷，却用颤抖的手在血渍旁批注：“此处应展开论述”。此刻作文纸上洇开的墨点，与那抹暗红在记忆里重叠成奇异的暖调。
“生命的光从不囿于发光体本身……”她写下开头，忽然听见走廊传来轮椅的吱呀声。笔尖悬在“体”字最后一捺，凝成墨珠将坠未坠。首到轮椅声消失在楼梯转角，那滴墨才落下来，在“体”字旁绽成小小的太阳黑子。
【有些光诞生于至暗时刻。去年深秋，我在医院消防通道遇见个抱氧气瓶的少女。她递来的向日葵纸巾蹭过掌纹时，我正在为月考失利哭泣。那些叠成纸鹤的住院清单，那些写满公式的镇痛贴，让我懂得真正的光不是永不坠落，而是在每次沉没后都能重新浮起。
她教会我用化疗泵的滴答声打作文节奏，在CT片的阴影里找比喻意象。当她在急救室与死神拔河时，我守在走廊背元素周期表，突然发现“氧”的原子序数恰是我们相遇的日期。这或许就是光的奇迹——最绝望的土壤里，总会裂出生机。
如今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窗外的香樟正在落叶。但我知道，那些坠落的叶片背面，定有某人在病床上折出的星光。所谓生命的光，原是两个灵魂在黑暗中互相映照时，溅起的永恒星火。】
--距离交卷还有十分钟，顾小满在作文结尾画了道正弦曲线。波峰处标着“平安夜看雪”，波谷写着“第三次抢救”，而此刻的坐标点正在上升沿——林向阳今早的血常规报告就塞在她笔袋里，中性粒细胞计数终于爬出危险区。
后排女生抽泣声突然响起，监考老师递去纸巾。顾小满摸出口袋里的银杏叶，发现林向阳新写的蓝字正在氧化：“考完给我带糖炒栗子，要开口笑的。”叶柄处还画了个歪扭的爱心，输液管笔迹晕染成渐变晚霞。
交卷铃炸响的瞬间，无数纸页翻飞如白鸽。顾小满看着被收走的作文纸，忽然想起林向阳说过：“文字是最长效的止痛剂。”走廊阳光如瀑，她望见轮椅的金属反光在楼梯口一闪而过，篮子里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是林向阳新买的向日葵玩偶。
“作文里写我什么坏话了？”少女用CT片当扇子，胶片上的肺部阴影淡得像水墨。顾小满把银杏叶别在她耳后，叶脉间的蓝字正巧对着阳光：“你是我所有比喻的起源。”
教学楼忽然喧闹起来，林向阳转动轮椅压过满地碎影。她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在作文纸上未干的墨迹里，在消毒水与粉笔灰交织的青春里，在永不终止的光合作用里。
暮色漫进厨房时，顾小满正用瓷勺撇去鱼汤浮沫。林向阳趴在料理台边剥蒜，化疗后新生的发茬蹭着窗棂漏进的夕照，泛起雏鸟绒毛般的金光。
“黄芪要后放。”她踮脚去够吊柜里的药材罐，宽松的居家服滑落肩头，露出锁骨下淡粉的输液港疤痕。顾小满伸手扶稳晃动的罐子，指尖蹭过对方温热的耳垂：“医嘱说不能久站。”
鲫鱼是菜场阿婆特意留的，鳞片泛着塘水般的青灰。林向阳把鱼鳔洗净晾在窗台，说要制成书签：“等考试结束，我要集满一百个。”顾小满切姜片的手顿了顿，想起上周整理病历本时，发现里面夹着二十三片鱼鳔标本——每片都标着日期和白细胞数值。
砂锅咕嘟作响，林向阳忽然往汤里撒了把枸杞：“像不像星星落进银河？”橙红果实浮沉间，她睫毛投下的影子在蒸汽里摇曳。顾小满将火调小，看见对方鼻尖沁着细汗，仿佛回到初遇时那个递来向日葵纸巾的秋日。
餐桌铺着蓝白格纹桌布，林向阳非要摆上医院顺来的消毒棉当餐巾。两人头碰头分食鱼汤时，她的氧气管在椅背上绕成蝴蝶结。“这道题，”她忽然用汤勺在桌面画辅助线，“该用余弦定理。”
顾小满看着油渍在几何图形上晕开，想起去年平安夜。彼时林向阳刚结束第三疗程，用镇痛贴拼出圣诞树形状，在每片“树叶”写满化学公式。此刻斜阳穿过汤碗，将她们的影子投在习题册扉页，恰似永不褪色的剪影。
西芹叶在汤碗边摆成绿环，林向阳用筷子夹起送到对方嘴边：“奖你解出最后大题。”顾小满咬住时尝到鱼汤的鲜，混着对方指尖残留的碘伏味。窗外玉兰树沙沙作响，她忽然说：“等香樟结果时，我们种棵向日葵吧。”
林向阳的汤勺顿在半空，枸杞坠入碗中激起涟漪：“要矮株的，能种在窗台花盆里。”她摸出随身携带的住院清单，背面是手绘的生长周期表——从播种到开花，正好覆盖考试倒计时九十天。
作业本摊在汤碗旁，林向阳用红笔勾画错题时，腕间的医用腕带扫过纸页。“这道完形填空，”她指间转着体温计当教鞭，“该选tinuation（延续）。”顾小满望着她随讲解晃动的发梢，在草稿本上画了株向日葵，花盘中央写着：林老师的第48次辅导。
暮色渐浓，两人共用的台灯在墙面投下交叠的光晕。林向阳突然哼起《晴日》，走调的音符惊飞窗台啄食的麻雀。顾小满跟着哼唱时，瞥见对方在错题集扉页新添的备注：最动听的解题BGM。
鱼汤见底时，林向阳变魔术似的摸出个玻璃罐。浸泡在药酒里的参片随她摇晃的动作起伏，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斑。“等考完放榜那天开封，”她将罐子推到桌子中央，“庆祝你考上医学院。”
顾小满擦拭着碗沿的水渍，忽然发现瓷釉裂纹里嵌着星形光点——是林向阳昨夜偷贴的夜光贴纸。她着那些微弱却倔强的光芒，听见对方在翻动志愿指南：“长生天的向日葵田，七月花期正好。”
月光爬上习题册时，林向阳枕着胳膊睡着了。顾小满轻抽她压着的草稿纸，发现背面画着时间轴：六月考试，七月旅行，八月手术评估。最后有个小小的∞符号，旁边标注：持续进行中的奇迹。
收拾碗筷时，鱼鳔书签从病历本滑落。顾小满就着月光细看，最新一片标注的日期旁画着笑脸，白细胞数值栏填着：正常范围。夜风掀动窗帘，她将二十西片鱼鳔用红绳串起，挂在台灯下宛如一帘星幕。
晨光漫过窗台时，砂锅里的残汤凝出薄脂。林向阳蜷在沙发里背单词，晨辉将她新生的睫毛染成淡金。顾小满将热好的牛奶推过去，瞥见她正在《五年考试》扉页写：“第49次辅导，学生顾小满己掌握心脏结构图解。”
楼下的白玉兰突然绽放，细雪般的花瓣扑在窗玻璃上。林向阳用棉签蘸牛奶在雾气里画心电图，波峰处标着：“此刻”。顾小满添了条平行线，两条轨迹在晨光里延伸向远方，宛如永不交汇却始终相伴的星轨。
暮色沉入山谷时，第一粒星子正巧坠在远山齿状的缺口。那点银芒沿着山脉棱线滑动，擦亮雾霭笼罩的松林尖梢，最后悬停在湖泊凹陷的中央。整片水域开始蒸腾幽蓝的光晕，像块被星火灼出窟窿的绸缎。
山巅的积雪最先承接星光。岩缝间的薄冰折射出细密棱镜，将单一光源拆解成青白光谱。冷光顺着冰晶纹路游走，在的花岗岩表面织就蛛网状的银河。凌晨三时，某粒光子击中沉睡的雪莲，闭合的花苞忽然颤了颤，抖落睫羽般的霜屑。
湖岸的芦苇荡是另一重宇宙。星辉被柔韧的苇杆切割成丝，缠在摇摇欲坠的蛛网上。夜风经过时，万千光缕随风势起伏，宛如众神垂落的钓线。某片苇叶背面，瓢虫甲壳映出微型星图，它谨慎地爬向叶尖，在露珠里窥见整个倒悬的天穹。
松林在子夜蜕为光的容器。针叶间隙漏下的碎银，将腐殖土上的菌丝照得通明。松鼠遗落的松果静静躺在苔藓间，每个鳞片缝隙都蓄着星光的溶液。当守夜的猫头鹰掠过树冠，掀动的气流便摇落这些液态光芒，在地面溅起无声的银焰。
旷野的紫云英在星潮中舒展。花盘追随不可见的天体缓缓旋转，萼片边缘镀着冷白的微芒。夜行的田鼠蹑足经过，绒毛尖端粘附的星光，在身后拖曳出彗尾般的轨迹。一株被风折断的野葵依然挺立，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凝成琥珀，封存着某个远古星座的投影。
溪流是跌碎的星河。卵石将水波揉皱成鳞片状的光斑，鳟鱼在光隙间穿梭，尾鳍搅起细碎辰砂。靠近岸边的缓流处，星辉沉淀成膏状的光淤，裹住沉睡的蛙卵。某块被苔藓包裹的沉木突然松动，释放出囚禁多年的陈旧星光，它们浮出水面时己氧化成淡绿。
黎明的蚕食从东方开始。光粒子渐次熄灭的刹那，整片原野掀起银色的浪涌。最后坚守的星辰坠入狐尾草的穗芒，化作破晓前最莹澈的晨露。当第一缕日光刺穿云层时，所有星骸都收敛锋芒，蛰伏成大地深处的石英脉络，等待下一个无月的永夜。
医院天台的水泥地还带着白日余温，顾小满铺开偷带上来的毛毯。林向阳裹着褪色的蓝条纹毯子，输液架在夜风里轻晃，吊瓶折射着猎户座的微光。
"那里！"林向阳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点向东南方，"天琴座的织女星。"顾小满摸出皱巴巴的星图，就着手机背光记下经纬度。她们头顶的银河像条缀满夜明珠的绶带，轻轻覆在住院部"静"字灯牌上。
林向阳的氧气管随呼吸起伏："内蒙古的星星该有指甲盖大。"她将暖手宝塞进对方怀里，"等我考完，我们带着望远镜去草原。"顾小满低头记录星位，在"七月计划"栏补上：带三倍黄芪。
流星划过天际时，两人交握的手同时收紧。林向阳腕间的住院带被风吹起，贴住顾小满的手背。"许愿要出声才灵验。"她笑着呵出白雾，睫毛凝了霜也浑然不觉。顾小满望着她映满星子的瞳孔，把"永远"二字混在夜风里。
萤火虫忽从墙角铁网钻出，在林向阳新生的发梢间流转。"像不像我的输液管漏光了？"她伸手去捉，医用腕带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顾小满用保温杯接住一只萤虫，杯壁的枸杞随光影沉浮："等去草原，给你捉满罐的星光当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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