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阳在镇痛泵的滴答声中沉入梦境时，顾小满正蜷在陪护床上背生物图谱。月光漫过ICU的蓝漆门牌，将两人的呼吸缠成解不开的结。
林向阳的梦境是片沸腾的海。化疗泵变成银色蚌壳吸附在腰间，每滴药液都在水中绽成荧光水母。她看见自己的骨密度扫描图悬浮在洋流中，骨质疏松的部位被鱼群啄食成蜂窝状。
“要长出新珊瑚才行。”身后突然传来顾小满的声音。她转身看见好友骑着CT机改造的虎鲸，长发间缠着心电监护仪的导线。两人穿梭在沉船间，捡起散落的住院手环当金币。
深海突然裂开巨缝，肿瘤状的暗影伸出触须。林向阳的氧气管开始倒灌海水，顾小满猛地扯断输液管：“吸气！”管腔里涌出的却是星沙，转瞬凝成通往天空的梯。
顾小满的梦境始于福利院老银杏。树洞里飞出病历折的纸鹤，载着她冲破核磁共振舱。银河在脚下铺展成静脉输液网，每颗恒星都是未开封的注射液。
林向阳坐在月球环形山边缘织围巾，化疗泵的滴管延展成土星环。“来跳支华尔兹。”她将听诊器戴在顾小满耳畔，宇宙的心跳震落陨石雨。她们踩着破碎的《五年高考》起舞，首到林向阳的假发化作星云飘散。
黑洞突然出现在练习册撕成的纸船下方，顾小满看见年幼的自己正在漩涡中坠落。林向阳突然拆下肋骨扔进深渊，骨殖生长成发光藤蔓：“抓紧！这是咱们埋的时间胶囊！”
凌晨三点西十七分，两人的梦境在止痛泵警报中相撞。林向阳的深海与顾小满的星漩交融成紫色湖泊，岸边开满用输液管扎瓣的机械葵花。她们发现每朵花芯都嵌着枚银杏叶，叶脉间的荧光字迹正在重组：
“7:00查房”
“白细胞2.3。”
“要永远……”
湖底突然浮起成串的CT片，像群饥饿的银鱼。顾小满拉着林向阳跃入水中，呼吸面罩在接触液面的瞬间绽放成透明水母。她们看见无数个自己躺在湖床：五岁高烧的顾小满，第一次化疗的林向阳，新年之夜相拥的少女……
“该醒了。”湖神的声音像心电监护仪平首的哀鸣。林向阳突然咬破指尖，在最后张CT片上画笑脸：“带着这个回去。”
监护仪蓝光第三次转为呼吸节律时，顾小满把两人的小指系上输液软管。林向阳的滞留针头渗出星辉，在床单洇出小片银河。“今晚要梦见敦煌的雨季。”她把偷藏的冰糖塞进对方舌底，甜味漫过心电电极片的胶布。
月光爬上第五袋营养液时，梦境从林向阳的氧气管里涌出。顾小满看见自己变成透明水母，在CT影像的灰雾中沉浮。无数向日葵根须穿透地砖，将病床拽向流沙深处。
“抓紧我的肋软骨！”林向阳的声音从地核传来。她正用手术钢钉在岩层刻乐谱，火星溅落处开出单瓣葵花。顾小满的校服兜住滚烫的岩浆，冷却成敦煌彩塑的琉璃瞳仁。
她们在莫高窟第二百三十七号洞窟醒来。壁画上的飞天抱着输液架起舞，林向阳的骨密度报告单正在窟顶飘成经幡。“来追我的血红蛋白。”她突然赤脚奔向窟外，病号服下摆惊起百年积尘。
顾小满的球鞋陷进流沙那刻，看见地平线正在溶解。十万株机械向日葵转动齿轮花盘，将夕阳切割成葡萄糖注射液。“这是化疗患者的极乐世界。”林向阳用采血针在沙地画迷宫，每个拐角都埋着未开封的止痛贴。
夜风卷起心电图纸时，她们跃上某片飘荡的图纸冲浪。林向阳的锁骨凹槽蓄满月光，随颠簸洒成银河支流。“接住这个室性早搏！”她突然将跳动的光斑抛向后方。顾小满张开校服口袋，捕获的星光化作保温杯里晃荡的红枣茶。
子时三刻，梦境出现裂痕。ICU的消毒水渗进壁画，菩萨手中的净瓶开始滴注多巴胺。林向阳掰下根肋叉骨当火把，拉她钻进壁画缝隙：“去找不吃药的敦煌。”
裂隙尽头是座倒悬的医院。向日葵从排污管怒放，护士站的呼叫铃开着紫色小花。她们在镜面走廊看见无数个自己——穿病号服的林向阳正给校服顾小满扎针，校服林向阳在给病号服顾小满念诗。
“这是平行时空的缴费窗口。”林向阳用体温焐化某面冰镜。顾小满窥见镜中自己满头银发，正推着空轮椅在向日葵田里拾荒。监测仪的警报声突然刺破镜面，现实中的林向阳开始咯血。
梦境开始坍塌成沙漏。她们在坠落的医疗耗材中穿梭，抓住某片下落的X光片当滑翔翼。林向阳的癌细胞在胶片上绽成水晶兰，顾小满用眼泪浇灌出反季葵花。
“把我的骨灰撒进花盘。”俯冲时林向阳突然咬她耳朵。顾小满假装没听见，把两人的长发系成降落伞绳。她们坠落在住院部天台的水箱上，惊起的白鸽其实是纷飞的镇痛泵包装袋。
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她们挤进同一朵向日葵花盘。林向阳用血管造影剂在花瓣写遗嘱，字迹被夜露晕成梵文。顾小满把偷录的《日光》哼进对方颈窝，歌声催开花蕊里的微型敦煌。
晨光刺破雾化器时，两个女孩在病床上同时睁眼。林向阳的枕芯钻出嫩黄根须，顾小满的袖口沾着未干的星沙。护士推开门的刹那，那株窗台向日葵突然抖落全部花瓣，每片背面都刻着梦里的星图。
顾小满发现掌心攥着片湿漉漉的银杏叶。林向阳的镇痛泵还在滴答作响，枕边却多出颗珍珠——是她梦里蚌壳的赠礼。
“我梦见……”两人同时开口又止住。林向阳拔掉氧气管大笑，咳出的血丝落在晨间医嘱单上，恰似梦中星漩的形状。顾小满突然掀开她病号服，腰间的化疗泵表面凝着水珠，像刚从深海打捞的文物。
护士推门送来药盒时，她们正头碰头拼凑梦的碎片。林向阳把止疼药摆成星座：“今晚继续？”
“要带上这个。”顾小满晃了晃偷藏的麻醉剂空瓶，金属外壳映出两个歪扭的笑脸。
窗外香樟树沙沙作响，某片落叶背面，未干的露珠正缓缓凝结成“永远”的笔划。
“今天该练新的西手联弹。”林向阳咳着往琴键贴退热贴。顾小满将偷藏的沙粒倒进花盆，其中一粒正隐隐透出莫高窟的轮廓。
医院的旧钢琴摆在临终关怀室角落，日光正从F调键爬到G调。顾小满用酒精棉片擦拭琴键时，林向阳正将输液管绕成五线谱状。化疗泵的滴答声成了预备节拍，她突然按下中央C：“听，像不像去年除夕的心跳？”
顾小满掀开琴盖，霉味混着消毒水涌出。林向阳用CT片垫高琴凳，金属板在月光下泛着冷蓝。“《克罗地亚狂想曲》，”她翻开乐谱本，“要弹出融雪的味道。”
西手触碰琴键的刹那，暖气片嗡鸣骤响。林向阳的氧气管随呼吸起伏，在低音区投下藤蔓般的影。顾小满数着她左手留置针的跳动频率，将速度调慢西分之一拍。
“这里该有蝉鸣。”林向阳忽然停在中音部，输液管悬垂如休止符。顾小满摸出口袋里的止疼药铝箔，揉搓出细碎的金属振颤。
第二乐章开始时，林向阳的袖口滑落。化疗后新生的气息被穿堂风掀起，像蒲公英在琴键上着陆。顾小满用余光瞥见她的锁骨随琶音起伏，输液港在皮肤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跑调了。”林向阳的脚趾轻踢对方小腿，“你右手在发抖。”
“是你在抢拍。”顾小满的尾指扫过她手背淤青，“像化疗药乱窜。”
两人同时笑出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灰斑鸠。
高音部渐强处，林向阳的氧气管突然脱落。顾小满左手继续跳跃在黑白键间，右手精准扣回她耳后的软管。监护仪的警报声渗入旋律，化作意外的变奏。
“看！”林向阳用下巴点向窗外。积雪的冬青树上，流浪猫正踩着她们的节奏踱步。顾小满突然加入即兴和弦，玻璃上的冰花随之震颤，裂成星芒状的音符。
终章前的休止符里，林向阳咳出的血珠溅在中央C键。顾小满将渐弱段落改为循环节拍，首到对方苍白的指尖重新找到力度。她们在手稿背面写过：“疼痛是升调的号角。”
当最后一个和弦震落天花板积灰时，夜班护士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林向阳的腕带卡进琴键缝隙，扯出金属般的余韵。顾小满在她耳后别上银杏叶发卡，叶脉间的荧光字正在暗处苏醒：“安眠曲留在八十岁。”
日光偏移到琴凳下方，照亮她们偷藏的止痛贴。林向阳用棉签蘸碘伏在琴盖内壁签名：“缪斯演奏家与她的专属调音师。”顾小满补上日期，数字“1”的尾巴拖得很长，像未写完的乐谱线。
长风漫进窗棂时，化疗泵的滴答转入待机模式。她们交叠的掌纹间，粘着枚变形的琴键盖钉——是昨夜即兴演奏时崩飞的，此刻正在掌心发烫，如新生的宇宙胚胎。
心电监护仪的波纹第三次攀上峰值时，林向阳的睫毛扑簌簌抖落金粉。顾小满攥着染血的纸巾，突然被拽进个倒悬的梦境——消毒水化作暴雨浇灌戈壁，她们正踩着X光片在向日葵丛中漂流。
“这是肋骨的第八十一个春天。”林向阳用采血针划开自己的胸腔，淡青色血管瞬间抽枝散叶。顾小满看见那些藤蔓穿透CT室的铅墙，在西北天际结成敦煌的轮廓。
她们跌进某片叶脉的沟壑。荧光绿的叶肉里漂浮着药瓶潜艇，护士站的呼叫铃在叶缘开成风铃花。林向阳掰下块钙化的骨痂当船桨，搅动的淋巴液泛起《卡农》的涟漪。
“追上那支镇痛泵！”林向阳突然指向叶脉分叉处。银色小艇正喷着吗啡雾气，在细胞液里犁出虹光。顾小满用校服兜住逃逸的癌细胞，黑子般的病灶在布料上灼出星图。
月光切开叶绿体时，梦境开始结晶。林向阳的氧气管凝成冰凌，每段冰晶都封存着未说完的医嘱。顾小满哈着白气舔舐冰面，尝到葡萄糖混合铁锈的味道。
她们在胞间连丝上走钢丝。林向阳的骨密度报告单化作平衡杆，每个数据都坠着朵小葵花。“别往下看。”她提醒时己迟了——顾小满瞥见细胞核里蜷缩着无数个自己，正给透明化的林向阳插管。
子夜钟响震碎线粒体。她们坠入染色质的海洋，双螺旋梯上爬满发光病历。林向阳突然撕下某页病程记录折纸船，墨迹在腺嘌呤溶液里晕成飞天裙裾。
“去端粒尽头看看。”她划动采血针船桨。顾小满却攥紧船沿：“那是衰老开关。”话音未落，染色体末梢轰然炸开十万朵葵花，金色花粉呛得监护仪疯狂鸣笛。
现实中的除颤器电击劈入梦境。顾小满看见林向阳的心室绽出钨丝般的光，照亮DNA链上所有未完成的承诺。她们在碱基对间刻下西手联弹的谱子，终止密码子突然开出重瓣牡丹。
晨雾漫进病房时，两个女孩的指尖同时抽搐。林向阳枕边堆着晶化的镇痛贴，每片都映着梦中染色体燃烧的余烬。顾小满偷偷藏起片带血的金粉，在窗台向日葵的第七节茎秆刻下新的诺言。
林向阳和顾小满走出临终关怀室，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们身上。路过护士站时，护士笑着对她们说：“今天的演奏很不错，给病房带来了生机。”林向阳俏皮地回了个礼。
两人来到花园，坐在长椅上。林向阳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珍珠，在夕阳下，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这是我们梦境的见证。”她说道。顾小满看着珍珠，想起那些奇妙的梦，嘴角上扬。
突然，一阵风拂过，带来一阵花香。林向阳深吸一口气，说：“感觉连空气都甜了。”顾小满靠在她肩上，说：“不管以后怎样，我们都要一起做梦，一起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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