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务处钢印落在转学证明上时，窗外早樱正巧坠在林向阳的肩头。她捻起花瓣夹进病历本，抬头看见顾小满举着班牌立在走廊尽头。蓝白校服袖口露出一截医用腕带——是去年平安夜她亲手给换上的。
“林同学，你的座位在希望之星旁边。”班主任刻意加重“希望之星”西个字，全班哄笑中顾小满脸红到耳根。林向阳摇着轮椅精准停驻，课桌缝隙卡着片褪色银杏叶，叶脉间的“加油”依稀可辨。
物理老师敲着黑板讲解洛伦兹力时，林向阳在课桌下拆解胰岛素泵。金属零件铺满《五年高考》，她突然举手：“老师，带电粒子在磁场中的螺旋运动，可以类比癌症靶向治疗吗？”
满室寂静中，顾小满踢了踢她的轮椅踏板。林向阳恍若未觉，用输液管在空气中画磁场线：“就像药物顺着血管精准……”
“林同学。”老师推了推眼镜，“下课后我们单独讨论。”
蝉鸣震耳的午后，顾小满在教师办公室外徘徊。门缝漏出断续的“生存率”“复发概率”，她攥着两人的水杯，看见枸杞在保温杯里沉浮如微型落日。
课间操广播响起时，林向阳正往顾小满的错题本贴荧光贴。淡绿贴纸沿着错误选项蜿蜒，像极PET-CT影像里的淋巴管。
“不去晒太阳？”她戳了戳同桌后背渗汗的校服。
顾小满反手盖住错题本：“医嘱说你要避光。”
轮椅突然轧过她的球鞋：“医嘱还说适当运动能防血栓。”
操场梧桐树下，两人共享的MP3播放着《日光》。林向阳用棉签蘸碘伏在石膏像上画笑脸，顾小满对着阳光调整输液袋遮阳罩。教导主任经过时，她们正头碰头研究蚂蚁搬饼干碎——像极了初遇时的场景。
生物课解剖鲫鱼那天，林向阳带来了肿瘤切片图。“看这血管分布，”她将图谱与鱼鳃重叠，“和癌组织多像。”
顾小满的解剖剪顿了顿，鱼胆破裂溅在实验服上。林向阳却笑出声：“你紧张的样子像主刀医生。”
课后两人在实验室角落清洗器械。林向阳突然将听诊器按在对方胸口：“顾同学，你的心脏在背《细胞凋亡机制》。”
不锈钢盘里的手术刀映着两张绯红的脸，窗外玉兰花瓣扑簌簌落在消毒水渍里。
周考作文题是《生命的光》。林向阳在答题区画了株双生向日葵，根系纠缠成DNA螺旋。顾小满写到最后一行时，钢笔突然漏墨，蓝渍沿着作文格蔓延，恰似当年浸润两人掌心的夜雨。
“扣分项。”林向阳复盘时用红笔圈出墨渍，“但意境加十分。”她掀开校服下摆，露出腰间新换的化疗泵，“像不像第二颗心脏？”
夕阳漫过教室后墙的光荣榜，顾小满突然将两人试卷钉在一起。林向阳的轮椅投影与她的影子在榜上重叠，恰好遮住“进步之星”与“优秀之星”的称号。
暴雨突至的黄昏，她们被困在生物标本室。林向阳用福尔马林浸泡的银杏叶占卜：“下月月考，我英语能及格。”
顾小满擦拭着人体骨骼模型，忽然说：“当年我就是对着它背《赤壁赋》。”
惊雷炸响时，林向阳的轮椅撞翻器官标本柜。两人在散落的心脏模型中相视而笑，首到值班老师破门而入。受罚打扫时，林向阳用听诊器听每张课桌的心跳：“这张蛀牙太多，这张暗恋隔壁班……”
晚自习的月光爬上《五年高考》时，林向阳在扉页画下并列的轮椅与球鞋。顾小满添上经纬度坐标，长生天的向日葵在纸面绽放、根系扎进所有未干的墨痕。
月光漫过病房窗台时，林向阳正用棉签蘸碘伏在玻璃上画星座图。顾小满推门进来，保温桶里的党参鸡汤蒸腾出白雾，模糊了刚画好的猎户座。
“我要当天体物理学家。”林向阳突然说，输液管在星光下泛着冷银，“专门研究黑洞如何吐出光。”
顾小满盛汤的手顿了顿：“上周你还说要当分子料理师。”
“不冲突啊。”她转动轮椅碾过地上的模拟卷，“白天在实验室分离癌细胞，晚上用离心机给上帝的洗澡水打好看好闻好吃的奶泡。”
“等高考结束……”顾小满吹散热气，“我想报临床医学。”
林向阳的汤勺碰响瓷碗：“为了救我这样的病号？”
“为了所有被困在消毒水味里的人。”
“真老套。”林向阳晃着留置针的手，“不如跟我开星际诊所，用伽马射线杀菌。”
窗外流星划过，两人同时噤声。监测仪的滴答声里，林向阳突然开口：“其实我想当海盗。”
“哈？”
“劫持NASA的飞船，在银河系每个黑洞边上插向日葵。”
晨光爬上《五年高考》时，林向阳用红笔圈出地理题：“这道季风题，像不像我的化疗周期？”
顾小满抢过笔：“东南季风带来降水，你带来麻烦。”
“错！”她在季风示意图旁画上输液架，“是带来生命必需的水分。”
课间操广播响起，林向阳突然掀开校服：“看这个！”她腰间化疗泵的透明管里，淡黄药液正缓缓流动。“像不像装在小瓶里的极光？”
顾小满将外套罩住她的肚子：“像定时炸弹。”
“所以才要拆弹专家啊。”她眨眨眼，“你当医生，我当爆破手。”
暴雨突至的黄昏，两人被困在生物实验室。林向阳用显微镜观察自己的血涂片：“这些白细胞像不像星际舰队？”
“更像迷路的羊群。”
“那癌细胞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她突然指向窗外，“看！我们的诺亚方舟来了！”
顾小满转头看见轮椅在积水里漂移，林向阳己经撑着实验台站起来：“我要在方舟甲板上种满银杏……”
话音未落便踉跄跌倒，试管架在巨响中坍塌。她们坐在玻璃碎片里大笑，首到值班老师的手电光照亮满室狼藉。
“八十岁时……”林向阳在止痛贴背面画时间轴，“我要在冥王星建疗养院。”
顾小满替她调整呼吸面罩：“那里太冷。”
“所以才需要你发明的长生药啊。”她咳了两声，“或者……或者我们变成两粒量子，永远纠缠。”
月光偏移到心电图仪上，林向阳的指尖沿着波纹起伏：“这道QRS波，像不像内蒙古的等高线？”
顾小满将两人的手指并排在波形图上：“七月去看真正的草原。”
“还要在等高线上种满向日葵……”她的声音渐低，“用我的骨灰当肥料……”
周一晨会当天，林向阳的轮椅系满千纸鹤。她校长慷慨激昂的演讲中耳语：“其实我最大的梦想……”
“活着。”顾小满握紧她冰凉的手。
“不，”氧气面罩蒙上白雾，“是成为你记忆里的星云，每次想起都会诞生新的恒星。”
暴雨突至，红色横幅在风中翻卷如急救车的顶灯。林向阳突然抬起手：“看！我的新宇宙！”己有些丰腴的手腕在雨里泛着银光，“等它们长到及腰，我们就毕业了。”
周考前夜，两人蜷在病房看《星际穿越》。林向阳按停投影：“如果我在五维空间，就给你折三百六十五个纸鹤。”
“不如发摩斯密码。”
“太老土。”她将葡萄糖输液管编成戒指，“我会让每个黑洞都吐出银杏叶。”
晨光漫过习题集时，顾小满发现最后页的空白处画着星图。林向阳的笔迹如蛛网纤细："此去光年，永无离分。" 监测仪的波纹突然剧烈震荡，在泛黄纸页上拓印出永恒的心跳。
食堂消毒水味混着红烧肉香气涌来时，林向阳正用输液管捆扎筷子。不锈钢餐盘映着她苍白的脸，顾小满伸手调整遮阳帘，让阳光恰好避开她眼睛以免她吃到生姜。
“这肉沫像不像我上周的骨髓穿刺物？”林向阳戳着餐盘里的狮子头。
顾小满夺过她的勺子：“医嘱说禁止联想进食。”
“那这个，”她举起CT片当餐垫，“总可以当调味料吧？”
番茄蛋汤蒸腾的热气里，林向阳忽然把氧气管绕成心形。“快看！”她将塑料管浸入汤碗，“像不像血管造影？”淡黄蛋花在管中沉浮，顾小满瞥见邻桌惊恐的眼神，憋笑憋得肩膀发抖。
“尝尝这个。”顾小满推过保温盒，淡绿粥品泛着艾草香，“茯苓薏米粥。”
林向阳舀起一勺端详：“我的脑部增强CT就是这个颜色。”突然压低嗓音，“你说主治医会不会在MRI室藏了电饭煲？”
餐盘边缘黏着片银杏叶，是顾小满从《五年高考》里掉落的书签。林向阳用吸管蘸番茄酱在上面写公式：“E=mc2，换算成食堂能量就是……”她突然被呛了一下，医用腕带磕在餐盘上当啷作响。
顾小满熟练地掏出雾化器：“深呼吸。”
“咳咳……这招比教导主任的死亡凝视管用。”林向阳喘匀气，把雾化器喷口对准打菜的窗口，“给糖醋里脊消消毒。”
餐后酸奶被林向阳摆弄成细胞模型。“这是T细胞，”她插上芹菜梗当受体，“正在暴揍癌细胞。”顾小满默默把化疗药混进酸奶，看她毫无察觉地咽下。
“上周我偷听病理科聊天，”林向阳突然凑近，“他们说我的肿瘤切片像梵高星空。”
顾小满擦掉她嘴角的药渍：“那你就是行走的艺术品。”
“所以你要当我的专属策展人。”她晃着空药瓶，“等八十岁办回顾展，轮椅都要镶钻。”
食堂吊灯突然闪烁，林向阳的瞳孔应激性放大。顾小满用《解剖学图谱》挡住刺眼光线，书页间的千纸鹤标本簌簌作响。“像不像手术无影灯？”她声音发颤，“那天全麻前……”
“是飞碟在给食堂充电。”顾小满打断她，“外星人最爱糖醋排骨。”
消毒柜传来轰鸣，林向阳突然握紧她的手：“如果下次手术……”
“没有如果。”顾小满将银杏叶书签塞进她掌心，“你说过要活着吃垮学校小卖部。”
收拾餐盘时，林向阳的轮椅卡在泔水桶旁。她突然翻出止痛药：“赌五毛钱，这顿午饭的热量刚好抵消药效。”
顾小满推着她冲向医务室：“医嘱说禁止剧烈运动！”
“轮椅漂移算物理实验……”话音未落，两人撞飞了走廊尽头的废纸堆。纷飞的纸页间，林向阳的笑声清脆如初遇那日递来的向日葵纸巾。
一起整理时，两人还在笑的开心。
折返取遗忘的水杯时，顾小满发现林向阳在餐桌刻了行小字：“与顾同学共进第一百零七次病号餐。”旁边画着戴呼吸面罩的卡通狮子头。
夕阳穿过食堂油污的玻璃，将她们重叠的影子投在潲水桶边缘。林向阳突然哼起走调的校歌，输液管在扶手上打节拍。顾小满望着她随韵律晃动的绒毛头，忽然确信这是世界上最生机勃勃的枯草。
又一个周一晨会当天，林向阳的轮椅系满千纸鹤。国旗下演讲到“生命的厚度”时，她突然高举CT片：“这是我最珍贵的错题本！”
哄笑与掌声中，顾小满看见校长悄悄擦拭眼镜。散场后，她们在主席台后找到被风掀走的假发，发丝间缠着不知谁遗落的准考证。
生命的意义便在于此，两个人欢笑、歌唱、放肆趁年轻趁所剩不多的时日一同欢笑；顾小满忽然觉得若自己有家也不过如此、温和开朗的姐姐会如此与自己春风般拨过所有天浪。是的，晴日，只要她们还在爱、生命中的每一日都会是晴日。
世界与爱同在，与她们同在。
世界与寂灭共陨落沉沦，而她们依然伴在彼此身旁。
活下去，爱下去，走下去。
这是她们比黄金还珍贵的年轻时日。
这是她们如梦般美好的仿佛幻影却又无比真实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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