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第十三次落在林向阳睫毛上时，顾小满正用橡皮擦去她草稿纸上的血迹。二月阳光斜切进班级第三排课桌，将林向阳的氧气管照成半透明的溪流。
“等差数列的通项公式是……”数学老师敲着黑板，粉笔头精准击中顾小满的笔袋。林向阳忽然弓背咳嗽，羽绒服袖口滑出半截青紫手腕，留置针胶布在阳光下发皱。
顾小满把保温杯推过去，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虎口。“医嘱说不能喝烫的。”她用校服下摆裹住杯身。林向阳却用钢笔在杯壁画了朵六瓣葵花，氤氲水汽立刻在公式间隙开出花来。
阳光偏移十五度，照亮林向阳数学卷子上的住院清单。她将化疗日期改写成数列：3，6，9，12……在第十五项旁画了个哭脸。顾小满突然抢过钢笔，在公差d的位置写下+3，笔尖戳破纸张：“这是痊愈间隔。”
后排男生传纸条经过，叠成纸飞机扎进林向阳的刘海。她拆开看见“病秧子”三个字，笑着用红笔改成“向阳性子”，别在顾小满的马尾辫上。数学老师转身时，她迅速吞下五粒药片，喉结滚动的声音像石子坠入深井。
“己知a?=22，求S??……”林向阳的钢笔突然在卷面洇出墨团。顾小满看见她左手正死死按住肋下，指节白得能看见淡蓝血管。那些没拆的缝合线在皮肤下起伏，如同草稿纸上歪扭的等比曲线。
教室忽然寂静。三十八双眼睛望着林向阳颤抖的肩胛，她正用身体压住喉咙里的咳血声。顾小满突然举手：“老师，我想演算这道题。”粉笔从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摔成三截等差数列。
林向阳的呼吸喷在顾小满后颈，带着铁锈味的温热。当少女在黑板上画出错误的心形函数图时，她悄悄往同桌抽屉塞了颗润喉糖。糖纸反射的阳光在墙壁跳跃，恰似去年深秋ICU的监护仪绿光。
下课铃响起前的七分钟，林向阳在课本扉页画完了整片葵花田。顾小满的橡皮擦正在此处来回移动，橡皮屑落成金黄花粉。“这里，”她突然抓住对方削铅笔的手，“应该用裂项相消法。”
两人的掌纹在阳光里重叠，输液的青痕与握笔的茧印交错成莫比乌斯环。林向阳用钢笔尖点着顾小满的太阳穴：“你脑子里住了个拒绝收敛的无穷级数。”
粉笔灰的瀑布终于停歇时，林向阳的保温杯见了底。顾小满拧开瓶盖倒出三粒葵花籽——不知何时被替换的茶叶正在杯底发芽。她们望着窗台上真实的积雪，听见泥土深处传来根须击穿冻层的碎响。
食堂不锈钢餐盘反射着正午阳光时，顾小满正用保温杯盖晾着南瓜粥。林向阳的氧气管垂在番茄炒蛋上方，随着排风扇的节奏轻轻摆动，像条透明的深海鱼。
“第六窗口的阿姨多给了两勺排骨。”顾小满把铁碗往右推了十五厘米，避开林向阳输液管投下的阴影。她特意挑出软骨部位，用筷子尖剔除每粒可能卡喉的花椒。
林向阳的餐盘里躺着三颗红枣，摆成等边三角形。这是她们从住院部延续的暗号——每顿饭摄入的含铁量都要图形化记录。她用吸管搅动紫菜汤，忽然吹出个气泡，映出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叶片。
“像不像ICU的呼吸机面罩？”她戳破气泡，飞溅的汤水在顾小满的校徽上画出迷你彩虹。邻桌男生投来异样眼光，顾小满立刻瞪回去，把消毒湿巾撕成两半。
阳光穿过落地窗第七根立柱时，林向阳的筷子突然悬在半空。她盯着西兰花上某块焦斑，喉咙轻微吞咽三次才开口：“这块像转移灶。”顾小满迅速夹走那块菜梗，嚼碎的声音比咬核桃还响。
食堂电视正在放养生节目。主持人说“冬吃萝卜夏吃姜”，林向阳忽然用吸管在米饭上插出七个孔洞：“这是上周的骨穿位置。”顾小满舀起勺蒸蛋填平孔洞，蛋液顺着吸管壁倒流，在餐盘形成琥珀色年轮。
穿堂风掀起林向阳的衣襟时，顾小满正剥着盐水花生。她将花生衣仔细收集在纸巾上，那些绛红色碎屑逐渐拼成心形监护曲线。“补血食材要物尽其用。”她说着把花生仁碾碎，拌进林向阳的粥里。
第五批下课的学生涌入食堂。人潮推搡间，林向阳的输液架差点撞上打汤队伍。顾小满用后背抵住塑料椅，左手护着餐盘右手展开课本，在喧嚣中筑起道临时屏障。油渍在导数练习题上晕开，恰似去年深秋的心电图纸。
“尝尝这个。”林向阳突然递来半块玉米面发糕。暗黄糕体上留着牙印，凹陷处凝着细小血丝。顾小满就着对方咬过的痕迹下口，尝到铁锈味混着安素奶粉的甜香。
阳光偏移到餐盘残汤时，林向阳开始整理药盒。七种颜色的药片在餐巾纸上列队，她把奥美拉唑肠溶片滚到顾小满手边：“这颗像不像向日葵种子？”不锈钢餐桌微微震颤，药片滑进地沟油渍里，发芽般长出细小的七彩光晕。
洗碗池方向传来搪瓷盆坠地的巨响。林向阳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攥紧留置针贴膜。顾小满立即捂住她右耳，左手指向窗外：“看，花坛的向日葵苗！”那株从食堂潲水桶旁钻出的绿芽，正把餐厨垃圾变成年轮。
收拾餐盘时，顾小满在林向阳的剩饭里发现秘密。被米粒掩盖的餐盘底部，有用吸管刻的梵高式漩涡。五十六粒米饭排列成放射状，中心粘着颗带血丝的龋齿——那是上周化疗掉的第一颗牙。
食堂阿姨清扫到她们这桌时，拖把突然勾住林向阳的氧气管。顾小满扑过去护住的瞬间，打翻的紫菜汤在两人校服上画出星云图。她们隔着狼藉相视而笑，油花在林向阳的假发上结成晨露似的光点。
暮冬的风卷着剩饭味穿过食堂。顾小满把偷藏的葵花籽埋进花坛冻土时，看见林向阳正用输液管给那株野葵花苗喂水。医用橡胶管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将葡萄糖溶液一滴一滴喂给倔强的生命。
监护仪绿光第十次转为呼吸频率时，顾小满正用病历本垫着物理卷子解题。林向阳的氧气管缠在输液架上，随着书写动作轻轻摇晃，在草稿纸投下心电图般的波纹。
“先算电势差。”林向阳的钢笔尖戳着电路图，墨迹在留置针胶布旁晕开。她左手压着肋下的止痛贴，右手画出的电子运动轨迹歪成向日葵茎秆。顾小满突然把台灯调暗两档，暖光将对方手背的紫癜照成星云暗斑。
窗外的月光切开第七袋营养液。林向阳在受力分析题旁画了朵六瓣葵花，忽然剧烈咳嗽，笔尖在纸上犁出沟壑。顾小满立即拧开雾化器，薄荷味的白雾裹住两人。“这道题……”她指着被血沫浸湿的公式，“该用能量守恒定律。”
她们的头同时凑近台灯时，发丝在光晕里结成金网。林向阳的假发套滑落床沿，露出头皮上手术缝合线的蜈蚣痕。顾小满用橡皮擦去电路图里的错误连线，碎屑落在那些凹凸的疤痕上，像撒在冻土的种子。
“磁场强度单位是特斯拉。”林向阳突然用采血针在臂弯画符号，淡青血管从T字母中间穿过。顾小满抓住她手腕：“医嘱说不能碰静脉。”却瞥见对方小臂内侧用红笔写着：存活概率37%=平行宇宙相遇坐标。
护士换药车的轱辘声由远及近。顾小满迅速将生物课本盖在止痛泵上，林向阳同时用英语作文纸遮住引流袋。两人假装讨论基因重组，首到车轮声消失在防火门后，才掀开本子继续写电磁感应大题。
子夜时分，暖气片爆出嫩芽破壁声。林向阳的钢笔开始漏墨，蓝黑色液体顺着输液管爬向吊瓶。她突然把物理卷子举向月光，电路图在光影中变成神经突触结构：“看，多巴胺是这样传递的。”
顾小满用棉签蘸酒精擦试卷，却擦出梵高《星月夜》的漩涡。那些本该规整的电磁场线，此刻正随着林向阳的心跳频率扭曲攀升。她忽然将台灯罩转向窗台向日葵，电路图瞬间在墙面上投射出盛放的花影。
“该换生物作业了。”林向阳抽出被血渍染红的遗传学笔记。她们的头在翻页时相撞，顾小满闻到对方发间残留的消毒水味，混着偷抹的橘子味护手霜。染色体图谱在灯光下舒展，XX性染色体的两个X被林向阳描成向日葵茎秆。
凌晨两点十七分，林向阳的指尖开始透明化。顾小满用保温杯的热气呵暖那只手，水雾在遗传概率计算题上凝成露珠。“显性性状的概率是75%……”她的声音突然被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切断。林向阳正用手术剪裁切试卷，纸屑雪花般落在镇痛泵表面。
“我在剪除错误答案。”她笑着将纸飞机掷向窗外。顾小满看见某架飞机撞上月光，化作监护仪上的室性早搏波形。她们同时低头验算，发梢垂落的阴影恰好补全了光合作用公式里的光照因子。
晨雾漫入病房时，作业本己写满奇异符号。林向阳在页眉画了座由化学元素构成的金字塔，顾小满在页脚标注“存活率修正公式”。窗台的向日葵突然抖落花粉，那些金色微粒飘进未合拢的遗传学课本，在孟德尔定律旁繁殖出新的定律。
当第一缕阳光切开葡萄糖注射液时，她们终于完成最后一道题。林向阳用采血针在橡皮上刻下日期，顾小满将两人头发系成笔挂。护士推门瞬间，那株向日葵突然将花盘转向作业本，所有公式在晨曦中开成永恒的解。
监护仪第七次响起低电量警报时，晴光正切开雾化器残留的白雾。顾小满抬手挡在眉骨，看见光束中悬浮的尘粒突然变成碎金，沿着林向阳的氧气管螺旋攀升。
那株窗台向日葵最先承接晴光。昨夜新绽的十二片花瓣同时震颤，将光粒子筛成林向阳病历本上的宋体字大小。顾小满掏出小镜子调整角度，菱形光斑便跃上呼吸机波纹，将锯齿状曲线烫成平缓沙滩。
“这是第几个晴天？”林向阳用采血针挑开窗帘缝隙。更多晴光涌进来，在她浮肿的脚踝画出等高线。顾小满数着营养液袋里的气泡：“是你停止呕血的第西十九小时。”
她们开始玩晴光分拣游戏。林向阳用镊子夹起玻璃药瓶，琥珀色液体便将晴光酿成蜂蜜，缓缓注入顾小满的保温杯沿。少女立刻旋紧杯盖摇晃，光之蜜便在杯壁画出年轮，与五年前她们初遇那天的梧桐树纹重合。
正午最烈的晴光穿透CT片时，病房变成琥珀宫殿。林向阳的骨骼在胶片上舒展成珊瑚，癌细胞阴影被照成游弋的鱼群。顾小满突然掀开所有窗帘，让晴光灌满引流袋，淡黄色液体顿时化作液态琥珀，包裹着血细胞流向地底根系。
护士推来紫外线消毒车那刻，晴光开始变异。林向阳的假发在紫外线下泛出奇异紫晕，顾小满用物理课本替她遮挡，纸页间的伽利略抛物线突然活过来，载着光斑在墙壁弹跳。她们发现每道弹着点都萌发绿芽，瞬间将病房变成光学实验室。
晴光最浓时，林向阳的留置针开始发光。淡青血管里的红细胞载着光粒子奔涌，在锁骨处形成微型日冕。顾小满用棉签引导光流，最终在对方掌心聚成光斑，恰好覆盖上周采血遗留的针孔。
“来做个暗盒。”林向阳撕下三张心电图纸。她们用输液管将图纸粘成三角柱，晴光穿过不同波形缺口，在止痛泵表面投射出梵高《向日葵》的像素画。顾小满突然往暗盒里哈气，潮湿的呼吸立刻在光影中造出晨雾效果。
黄昏的晴光开始软化。林向阳用退烧贴捕获窗棂投来的最后光束，凝胶遇热融化，将晴光封存在淡蓝胶体里。顾小满将其贴在床头，夜班护士查房时，那团凝固的晴光正在监护仪绿光中缓慢释放光子，像被按了慢放键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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