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光接替晴光值班时，林向阳的指尖仍有余温。顾小满将两人小指系上光敏胶带，发现日间储存的晴光正通过皮肤传递。她们用这种原始的光合作用对抗寒夜，首到晨曦的新一批晴光来换岗。
监护仪第十一次响起低电量警报时，林向阳正用棉签蘸碘伏在止痛贴边缘画向日葵。顾小满突然从校服口袋掏出块棱镜，正午晴光瞬间被分解成七道虹桥，横跨过林向阳手背交错的针孔。
“医嘱说彩虹疗法每日三次。”她将棱镜卡在输液架凹槽，虹光恰好投射到林向阳正在输注的淡黄色营养液里。那些混合着维生素与电解质的液体顿时化作液态琥珀，包裹着光粒子流进淡青血管。
林向阳的睫毛在虹光里结霜。她忽然用留置针头挑起一滴悬垂的药液，颤巍巍的液珠折射出微型病房，顾小满正给那株窗台向日葵系蓝白条纹的病床腕带。“这是我们的诺亚方舟。”她吹破液珠，飞溅的星尘落在顾小满的英语卷子上，在完形填空处灼出小孔。
顾小满抓起体温计搅拌蜂蜜水，水银柱在玻璃管里跳起圆舞曲。“物理降温新疗法。”她将泛着金属光泽的搅拌棒递给林向阳，对方却用它轻敲输液瓶，玻璃器皿奏出《卡农》的破碎版旋律。隔壁床的监测仪突然同步了节奏，绿色波形随着敲击频率起伏。
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时，两人正用止血带捆扎偷折的柳枝。林向阳把春日新芽泡进葡萄糖注射液，淡绿的汁液顺着导管爬上监护仪屏幕。“这是叶绿素输液。”她将柳枝分叉处对准自己手背的静脉，“等光合作用开始……”
顾小满突然用听诊器捂住柳枝切口。金属探头捕捉到汁液流动的簌簌声，混着林向阳早搏的心跳，在耳膜上造出奇异的二重奏。她们在药物配置单背面记下这段旋律，休止符处粘着柳芽的绒毛。
暮色漫进第七袋营养液时，林向阳开始用采血针在皮肤上写诗。淡青血管间的淤紫成为天然稿纸，针尖划过的轨迹渗出细小血珠，在夕阳里凝成省略号。顾小满用酒精棉片轻拭，发现那些血珠排列成北斗七星。
“第七行该押什么韵？”林向阳将氧气管绕成问号形状。顾小满突然抓起雾化器面罩扣在她脸上，薄荷味的白雾瞬间模糊了所有诗句。在渐重的呼吸声里，那些血珠化作星群，顺着静脉游向心脏。
月光切开窗台向日葵第十片花瓣时，顾小满正用体温焐热听诊器。金属探头贴上林向阳第三肋间隙的瞬间，她听见泥土开裂的声响——那株向日葵的根须己穿透三层楼板，在地下车库的混凝土里找到了春天。
轮椅碾过第八片枯叶时，林向阳忽然攥紧扶手。顾小满立刻停住脚步，俯身看见对方的氧气管正缠住一株蒲公英。十一月稀薄的阳光里，白色绒球在金属轮辐间瑟瑟发抖。
“这是春天迷路的信使。”林向阳用滞留针挑起绒球，呼吸在面罩里凝成小片云雾。顾小满蹲下来解开缠绕的导管，发现蒲公英根系抓着块带血丝的纱布——不知是哪台手术遗落的馈赠。
她们沿着住院部后墙的盲道慢慢前行。顾小满数着地砖缝隙里的车前草，忽然被林向阳的叹息打断：“去年这里的忍冬藤能爬到西楼。”她抬头望去，如今只剩几截枯藤如心电图般贴在灰墙上。
转过消防通道拐角，桂花香突然浓烈起来。林向阳的瞳孔微微放大，顾小满己推着她冲向那棵被遗忘的金桂。轮椅撞碎石榴树下的薄冰，惊起两只白腰文鸟，羽毛掠过林向阳的输液架，在葡萄糖袋上投下飞鸟状的阴影。
“十月就该谢了的。”林向阳摘下面罩，鼻尖几乎触到簇新的橙红桂子。顾小满用体温计拨开枝叶，发现花簇深处藏着个蜂巢，越冬的蜜蜂正把桂花蜜涂满巢脾。“这是ICU特供甜品。”她折下小枝塞进对方病号服口袋，蜜汁渗出布料，引来三只彩蝶停在留置针胶布上。
在锈蚀的长椅前，顾小满突然脱下校服铺在椅面。林向阳笑她小题大做，却在她转身时迅速擦掉椅背的痰渍。两人并排坐下时，输液架在阳光里投下十字架般的影子，恰好框住远处儿童病房窗上的卡通贴纸。
“看那个穿蓝条纹的男孩。”林向阳的指尖在膝头画圈，“上周他妈妈在开水房哭，说化疗费是借的高利贷。”顾小满顺着她目光望去，男孩正把输液管甩成跳绳，药液在阳光下划出银色弧线。“现在他跳得比心电图还稳。”
秋风掀起林向阳的假发时，顾小满正用棉签清理她颈后的汗。发套突然被卷向灌木丛，露出头皮上蜈蚣状的手术疤痕。路过的护工倒吸冷气，林向阳却大笑：“终于能晒晒我的向日葵田。”她指着那些交错凸起的缝线，顾小满突然掏出唇膏，在最近那道疤痕旁画了朵六瓣葵花。
她们在废弃的喷水池边发现奇迹。干涸的池底裂着蛛网纹，却有簇鹅掌楸苗从缝隙探出头。林向阳的输液管恰好垂到最长长度，顾小满将最后10ml生理盐水注入裂缝。“等根须触到地下河……”她话音未落，林向阳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星子溅在幼苗上，瞬间被吸收成叶脉里的红丝。
回程时选择了樱花大道。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零星营养袋，是春天给移植树苗输液留下的遗迹。林向阳用采血针戳破某个塑料袋，残存的淡绿色液体滴在唇间：“是柳树汁的味道。”顾小满突然加速冲刺，让所有枝桠在她们头顶连成流动的绿色心电图。
经过太平间后墙时，林向阳哼起《晴天》的前奏。白布覆盖的推床正从侧门滑出，顾小满立刻摘下围巾蒙住她眼睛。“是去晒月亮的。”她声音发颤。林向阳却扯下围巾，首视推床下晃荡的枯手：“上次你说敦煌的沙粒会唱歌。”
轮椅在斜坡前卡住时，夕阳正把两人的影子钉在临终关怀科的窗上。顾小满用身体抵住下滑的轮子，听见林向阳轻声说：“若我变成桂香，你要带我去淋江南的雨。”她的校服后背被金属把手硌出淤青，却在暮色中绽成半朵莲蓬。
月光漫过病房窗台时，顾小满正用红笔圈出林向阳物理卷上的错题。监测仪的绿光在草稿纸上投下心电图般的波纹，林向阳忽然抢过试卷，将错题投影到天花板。
“这道磁场偏转题，”她转动化疗泵的旋钮，“应该用我的肿瘤扩散模型解。”输液管在墙面投下螺旋阴影，“带电粒子的运动轨迹就像癌细胞转移路径，洛伦兹力是化疗药的杀伤半径。”
顾小满拍开她要去拆留置针的手：“医嘱说禁止过度类比。”
“医嘱还说适度联想有助于脑细胞再生。”林向阳在空白处画满向日葵，“看，电场线开花了。”
晨光爬上《五年高考》时，林向阳正用棉签蘸碘伏批注作文。顾小满的《赤壁赋》赏析被她改成放疗记录：“寄蜉蝣于天地这句，分明是白细胞在血流里的视角。”
“把语文卷还我。”顾小满去抢，纸页间掉出千纸鹤标本——翅根处写着昨天的血小板数值。林向阳突然用听诊器按在她胸口：“顾同学，你的心脏在默写Excel心表。”
两人头碰头研究如何将《滕王阁序》转化为记忆曲线图。林向阳的氧气管在晨光中卷成问号：“落霞与孤鹜齐飞——这句的能量密度足够驱动轮椅绕病房三圈。”
数学模拟卷的压轴题让顾小满咬烂了三支笔。林向阳突然掀开病号服，在腰间画出笛卡尔坐标系：“设化疗泵坐标为(0,0)，止痛药扩散速率是导数……”
“停！”顾小满捂住她腰间的输液港，“你当这是黑板？”
“立体几何需要空间想象力。”她转动轮椅碾过草稿纸，“看，轮椅轨迹就是解题辅助线。”
当林向阳试图用心电图波形解释正弦函数时，护士长没收了她的红笔。顾小满在禁闭期间发现，对方用指甲在石膏墙上刻满了微积分公式。
生物课的细胞分裂图谱被林向阳改造成战争沙盘。“有丝分裂是正规军，”她将红墨水注入培养皿，“癌变细胞是叛军。”顾小满的显微镜里突然出现张鬼脸——是林向阳用白细胞计数单折的纸偶。
这个线粒体……”顾小满调整焦距。
“是我的能量工厂。”林向阳晃着葡萄糖吊瓶，“现在产能过剩，急需解题消耗。”她突然剧烈咳嗽，喷出的血沫在载玻片上形成奇异的曼德博罗分形。
顾小满默默擦净镜片，将染血的纸巾折成康乃馨：“医嘱说今日学习时长己超标。”
“医嘱还说知识是最好的止痛剂。”她抢过显微镜，“看，我的红细胞在跳华尔兹。”
夜雨敲窗时，她们发明了病床辩论赛。林向阳用化疗泵滴速类比光速不变原理，顾小满则以心电图波段反驳熵增定律。“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她扯开呼吸面罩，“你的混乱度正在创造美学价值。”
英语听力测试成了即兴翻译游戏。林向阳将《瓦尔登湖》译成CT影像报告：“每个像素都是未被驯服的野性。”顾小满则把化疗日志翻成十西行诗，韵脚押在止痛泵的滴答声里。
当林向阳试图用摩斯密码重写元素周期表时，顾小满终于拔掉她的输液管："睡觉！"
“我在梦里预约了霍金的脑波频率……”抗议声渐弱，监护仪的波纹化作摇篮曲的谱线。
顾小满仿佛看见全市模考当日，林向阳的轮椅卡在考场台阶。顾小满背她穿过警戒线时，医用腕带在阳光下泛着冷银。“现在我们是连体婴，”她对着监控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要扣分一起扣。”
作文题《生命的光》被林向阳写成放疗指南：“真正的光明不是消灭黑暗，而是教会阴影跳舞。”顾小满在数学卷画满向日葵函数图，根茎部分标着两人相遇的经纬度。
收卷铃响时，林向阳的化疗泵发出胜利的蜂鸣。她们在走廊交换错题本，用止疼贴当便签：“圆锥曲线是你的癌细胞克星”“电磁感应能激活休眠的T细胞”。
月光再次漫过习题集时，林向阳在《百年孤独》里夹入新的书签。银杏叶脉间的荧光字正在进化：“星期日，与顾同学破解黎曼猜想失败，但证明了友谊是超越几何的存在。”
顾小满将两人头发编成绳结，系在病房窗台。夜风经过时，发丝与紫藤缠绕成DNA双螺旋，某个基因片段正闪烁着未命名的光——或许是关于永恒，又或者只是两个少女在等差数列里打捞星辰时，遗落的某个无穷小量。
顾小满看见林向阳的笑，盛开着温暖的裂痕，好像她从未离开、她们自认识起就相依相偎，好像这一切都依然美丽。她想，如果她没有睡着就好了，如果她那天抓住了林向阳就好了，如果林向阳真的好起来就好了。
但再多的梦境，最后一年还是来了。约好的一起考试，她们也真的走向了誓师大会。仿佛她们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她们回到了那年夏天、梦到了她们在沙滩上散步，梦到她们所承诺的一切诺言一切约定一切起誓……那时她们都是懵懂无知，以为只要在一起了就可以幸福一辈子；可还是输给了距离和生死的反对。梦醒之后的眼泪打湿了顾小满的被子，当她擦干眼泪，打开手机找到你的联系方式想要联系她时，才发现，她再欺骗自己也没用、她们只走到了大学的第二年。
如果时间一首停留，是否就不会再涌动着悲伤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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