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眼筛下咸腥的暮色,船头香炉插着三炷残香,烟迹追着桅杆往上爬,总差半尺够到初星。
年轻人笑老辈迷信,却在起网时不自觉望向幽深的海沟——那里沉着他的摩托车头盔,去年被浪卷走的,如今该长满牡蛎了吧?夜潮拍打船舷的节奏里,他忽然读懂父辈的仪式:撒网本就是向深渊抛出的追问,收网时拽回的银亮挣扎,都是大海给的模糊答案。
种子破土前在黑暗里狂奔。膨胀的胚芽顶开种皮,像脱缰的马驹踢碎栅栏。我曾在显微镜下看豆粒崩裂,那瞬间的爆发力让载玻片都在震颤。这多像那个穿补丁棉袄的乡村教师,蹬着掉链子的自行车,赶二十里夜路去县里抢购习题册。车筐里教案哗啦作响,车灯照亮的土路上,弹起的碎石都成了迸溅的星火。后来他教的学生飞出山坳,信里总爱写:“老师,我们还在追您车灯照过的那道光。”
炊烟是村庄伸向天空的手。瓦缝间腾起的青灰色魂魄,被风揉成各种未完成的姿态。有时像挽留,有时像召唤,更多时候只是固执地向上探。放羊老汉在崖边嘬着烟袋,看自家烟柱与别家的在半空纠缠。忽然笑出声:“这不就是人么,活着就得冒烟。”他年轻时追过山那边的铁矿,如今每天追着头羊上山。夕阳下佝偻的背影拖着长烟,仿佛大地举起一炷香——原来追逐到老,就成了供奉自己的佛龛。
路灯是夜路上长出的蘑菇。光晕浸润的范围内,飞蛾把扑棱演成史诗。穿红裙的姑娘踩着高跟鞋追末班车,嗒嗒声惊醒了整条街的梧桐。她扬起的发梢扫过灯柱,投在墙上的影子突然拉长——像给黑夜划了道血痕。十年前她攥着站台票冲出小站的模样,此刻正从每盏路灯里渗出:追逐有时是滚烫的,烫得能把鞋底磨成纸片,把掌纹烙进车票的褶皱。
你是雪原上不肯倒下的旗。风撕扯着布面,发出裂帛般的呐喊。旗杆在冻土中越扎越深,仿佛要把整个冬天的重量钉进地心。牧马人系紧袍襟路过,说旗子活得像他走丢的三岁马驹——鬃毛结满冰碴还在找母亲。可当西月冰裂,你会看见旗面抖落的积雪下,早渗进布纹的血迹己绽成朵朵山杏。此刻天地轰响,所有追逐都有了答案:所谓不倦的奔赴,不过是让每个伤口都长出新的春天。
老裁缝抖开第一匹绸。冻僵的手指划过布料,褶皱里还藏着去冬的寒气。剪刀"咔"地裁开时,布匹突然活了,顺着桌角往下淌。这匹绸在暗柜里憋了整季,此刻被春风灌满,鼓胀着要往窗外飘。学徒追着抓布角,却见料子早缠上杨树枝,正和去年的枯叶跳新生的圆舞。那些僵硬了三个月的叶脉,此刻竟在风里弯出柔韧的弧线。
冰河开始咳嗽是在二月末。起初只是细碎的闷响,像老人清嗓。接着裂纹从河心炸开,冰面裂成龟背纹。这时候你把耳朵贴上去,能听见十万条银鱼在底下撞冰盖。它们用鳃呼吸春意,用尾鳍抽打寒冬的棺椁。忽然某块浮冰被拱翻,河水裹着碎冰碴涌上来,在阳光下甩出满把水晶珠子。这是春风在教江河打水漂。
瓦匠最懂墙的痒。背阴面的老砖墙忍了一冬,青苔在砖缝里蜷成墨绿的痂。春风来挠墙那天,整面墙都在簌簌掉粉。先是苔藓舒展成小手掌,接着水泥缝钻出白茸毛——不知名的草籽在黑暗里攒了半年的劲,此刻齐刷刷探出头打喷嚏。瓦匠举着抹子愣住,泥灰从指缝漏成线。他忽然觉得春风是把痒痒挠,连人心都能挠出嫩芽。
晾晒被褥的妇人最先捕获春声。棉絮拍打晾衣绳的脆响里,藏着去岁盛夏的蝉蜕。被罩上的牡丹吸饱了风,花瓣鼓胀得要砸在地上。她踮脚够被角时,突然有绒絮钻进鼻孔。这个喷嚏惊飞了晾衣绳上的麻雀,棉布床单趁机鼓起帆,拽着铁丝往南摇。女人攥住被角大笑,忽然发觉春风原是孩童性子,专爱扯人衣角闹着玩。
荒坡上的荆棘丛开始吐火。不是真的火焰,是嫩刺顶着红芽往外冒,远看像未燃尽的炭。这些家伙被北风欺负了太久,此刻攒着狠劲疯长。枝条抽打空气的破风声里,老羊倌眯眼数红点:"比昨儿又多十七处。"他的皮袄还裹着寒气,荆条却己抢先换上春装。带刺的枝子勾住羊毛,硬是从旧袄上扯下几团灰絮,转眼织成悬空的巢。
腌菜缸在凌晨胀气。压在石板下的酸白菜集体苏醒,气泡挤着缸沿往外逃。主妇掀开草帘时,酸味混着春风撞了满怀。这气味勾得院里的老梨树发颤,僵枝上鼓起青疙瘩。三天后白花炸开,花瓣飘进菜缸,和发酵的春意酿成新酒。猫跳上缸沿偷喝,醉得在墙头走不成首线——春风原来也会耍酒疯,挠得万物心头痒。
沥青路面上有黑潮涌动。不是真的潮水,是越冬的蚂蚁倾巢而出。它们排成弯曲的线,搬运冻毙同伴的尸体。春风掀翻草叶做的墓碑,却送来柳树的新芽。工蚁们突然调转方向,把尸体堆成小丘,转头去扛青嫩的叶尖。它们在小丘上插了片柳芽,远远望去像竖起绿色旌旗。这场葬礼变庆典,不过是春风打了个响指。
铁皮屋顶在正午哭出声。积雪化成溪流顺瓦楞往下淌,像谁在屋顶弹滚奏的钢琴。水滴敲打檐下铁桶,敲出深浅不一的鼓点。流浪狗凑过来喝积水,喝到肚子发亮还不肯走。它们不知道春风正指挥这场演奏:冰锥是三角铁,融雪是沙锤,狗尾巴打着节拍乱晃。整条巷子都在即兴合唱,连生锈的排水管都哼起嗡鸣。
建筑工地的沙堆泛起涟漪。混凝土搅拌机还没开工,黄沙先被风吹出波纹。这沙纹比水波更钝,却比雪浪更烫。工人蹲着抽烟,烟灰掉进沙里烫出小坑。春风突然抢走他的烟头,按在沙堆上画了条歪扭的龙。他咧嘴啐口痰,痰迹未干就被风拽着跑,在沙面拖出长长的尾迹——像条小龙追着大龙去了天边。
孩子们的口袋开始漏生机。放学路上摸出玻璃弹珠,发现里面冻着的冰花早化了。橡皮擦在裤兜发芽,作业本里夹的枯叶重泛青。最顽劣的那个突然站定,从衣领捉出片柳絮,对着太阳细看:“这是去年逃走的云朵碎片。”春风趁机灌进他张开的嘴,鼓得校服涨成帆。一群小人儿便追着那鼓胀的背影跑,脚步声震得路边的迎春花提前开了三朵。
你是春风磨快的刀。三月初的河岸还裹着冰碴子,柳条己经削出薄刃。孩子们折枝当剑耍,断口处渗出清苦的汁水,这味道要等二十年后再尝,才懂什么叫抽芽的疼。老船夫蹲在埠头搓缆绳,抬眼望见对岸柳烟成阵,忽然把缆绳往桩子上狠绕三圈——缆绳吃痛的吱呀声里,藏着整条河的躁动。
最锋利的绿能切开倒春寒。城西老裁缝总在清明前后发病,说骨头缝里钻进了去年的雪。可他偏要推开吱呀作响的店门,把缝纫机踩得比雨点还急。碎布头里翻出半片柳叶标本,压在玻璃板下二十年的绿依然淬着火。那天他给孙子缝沙包,针脚密得能兜住整个春天的风。
暴雨中的柳林是十万面鼓。雨点砸在叶背上砰砰作响,枝条抽打空气溅起水雾。穿胶鞋的邮差缩着脖子赶路,忽然被横抽过来的柳条甩了满脸水。他抹着脸上的雨水笑出声,想起老家瓦檐下垂着的冰溜子——那些冻僵的刀刃,终究要在某个春夜化水落地,摔出惊蛰的响动。
柳叶能缝补破碎的光。旧仓库天窗漏下的阳光里,总悬浮着细小的绒毛。守库人扫完地,总要对着光柱挥两下扫帚,看尘埃在金黄里翻卷成漩涡。某天他发现裂缝透进的光线变柔了,抬眼望见窗沿垂下的柳枝正把阳光切成丝缕。那些晃动的光斑爬上水泥地,像无数金梭在织一匹看不见的绸。
被虫啃过的叶子最硬气。菜市场后巷的歪脖子柳,半边身子都爬满蚜虫。卖豆腐的老太太天天往树根泼豆浆:"喝吧喝吧,喝饱了才有力气长新皮。"有天早起发现虫群散了,残缺的叶片边缘泛起褐红,像伤口结出的血痂。老太太摸着树皮上新爆的芽苞嘀咕:"疼狠了,就知道往硬里长。"
柳叶的背面藏着银鳞。正午的河面漂满光斑,钓客眯着眼盯浮漂,却见水面倒影里万千银鱼翻肚。原来是风掀开了柳叶的底衫,露出那层霜似的细绒。他想起妻子年轻时总爱反穿绣花袄,蓝底子上跳出银线勾的蝶。柳枝扫过水面那刻,二十年没哭过的男人突然抬手捂住了眼。
暮春的柳絮是迟到的雪。消防员训练时被迷了眼,揉出满手晶莹的絮。队长骂他娇气,自己却在夜巡时撞见柳絮堆满消防梯。晨光里这些柔软的绒爬上红漆铁架,仿佛大火烧剩的灰烬里开出花。后来他们给云梯车系上柳枝,说这是会呼吸的水枪。
柳叶能测出风的骨相。夜市摆摊的画像师不画人,专画风中的树。他说北风里的柳像绷紧的弓弦,南风里的柳是漾开的水纹。有醉汉砸了他的画板,他捡起半片碎纸继续画——纸角粘着片柳叶,叶脉的走势正是今夜的风向。
被车碾过的柳枝会复仇。环卫工清晨扫街,总见断枝躺在柏油路上淌绿血。不出三日,断口处必爆出新芽,嫩得能掐出水,硬得能硌疼鞋底。退休的老交警说这叫路怒症,树也有脾气。他说这话时正踩着满地黄絮,身后那排残柳把夕阳光切成了铜钱镖。
你是时间绞出的汁。深秋的柳叶镶了金边,老中医踩着落叶来采枝。他说霜降后的柳皮最苦,苦到极处反而回甘。铝锅里腾起的热气爬上玻璃窗,凝成水珠又滑落,在台面上犁出歪扭的痕。窗外那株秃柳在风里划拉夕阳,像蘸着金墨写药方。
三月头一个晨起,窗纸还泛着青灰,忽听得檐角有物簌簌。细辨原是去年冻僵的枯藤在扭动,像老妇蜷缩的指节突然得了活气。推开门,风是温的。
这风来得莽撞,把墙根的薄雪推搡成水渍。檐头冰溜子啪嗒坠地,倒像摔碎了一串琉璃算盘。泥土裂开细纹,草芽顶破地皮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个穿开裆裤的孩童蹲在垄沟,忽然指着的土坷垃大叫:"看哪看哪!蚂蚁在搬太阳!"
他说的原是泥缝里闪烁的金屑。那些冬眠的甲虫刚翻过身,鞘翅上的露珠滚着光。整个村庄都在解纽扣——老棉袄前襟松了,窗棂的桑皮纸鼓胀着,连井台上的辘轳绳都柔软三分。风钻进打铁铺,火星子溅得比往常高;掠过祠堂前的石狮子,鬃毛里竟钻出几茎野草。
于是莽书生踢翻了砚台,墨汁泼了满墙的狂草;灶膛里蹦出的火星追着晾晒的干菜跑、跛脚货郎的拨浪鼓转得比车轮快。守墓人坟头的纸幡跳起胡旋舞、老槐树上吊着的秋千空自晃荡,你却把碎花瓣扬得比秋千还高。
最数孩童识得春风脾性。他们解开棉袍当旗帜,赤脚在化冻的田埂奔跑。冻红的脚趾甲盖里嵌着泥,倒像土地公公给他们盖了印章。有个跛脚丫头跑得慢,索性躺在刚翻过的垄沟里打滚,新泥裹满衣襟也浑不在意。她说这是春娘娘给她裁的新衣裳。
河滩的芦苇还枯黄着,根茎却己喝饱了冰水。放鸭老汉的竹竿往水里一戳,竟带出绿生生的苇芽。鸭子们忽然发了癫,扑棱着翅膀往天上窜,惊得云絮西散。老汉笑骂:"赶着投胎哩!"话音未落,对岸的野桃林轰然炸开粉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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