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钻进窑洞就变得温顺。它轻轻翻动土炕上的旧报纸,逗弄灶膛里将熄的余烬,把晾在铁丝上的红辣椒转成走马灯。婆姨们盘腿坐在蒲团上纳鞋底,任风撩动鬓角的白发。窗台上晒着的南瓜子微微颤动,像在应和远处山梁上呼啸的,那个永不低头的自己。
暴雨前的风最是暴烈。它撕扯着乌云如同撕扯棉絮,把杨树抽打得披头散发。晾晒的被单在半空狂舞,活像挣断锁链的幽灵。可蹲在门槛上的老汉只是吧嗒旱烟,眯眼望着翻滚的云海——他等着风把蓄满雨水的布袋戳破,等着干裂的田亩痛饮琼浆,等着天地间炸响那声憋了太久的呐喊。风在墓碑间游荡时格外肃穆。它着冰冷的石刻,卷起纸钱灰烬跳最后一支舞。香烛的火苗被压低又拔高,仿佛无数颤抖的喉结。可当风掠过坟茔间的野花,那些细碎的淡紫鹅黄忽然齐齐摇曳,恍若地下伸出的千万只手,在虚空里写下生生不息的符咒。
我曾在戈壁遭遇龙卷风。天地间竖起昏黄的巨柱,沙砾如蝗群般扑打面颊。向导把我按进沙窝,自己却挺立如胡杨。后来他说,风眼经过时其实静得出奇,能听见沙粒摩擦出的梵音。这让我想起母亲临终时的喘息,想起铁匠淬火时的嘶鸣,想起所有向死而生的时刻,原来都藏着风暴中心的宁静。
风不识字,却翻遍世间所有的书页。它撕下寺庙的经幡,吹散学堂的考卷,把情书草稿卷上九重霄。书生追着纸片跑过三条街巷,最后瘫坐在槐树下大笑——那些工整的楷书被风揉皱又展平,倒显出几分狂草最动人的是婴儿初遇风的模样。皱巴巴的小脸突然遭遇清凉的抚摸,鼻翼急促翕动,像在辨识某种远古的记忆。接生婆说婴孩第一声啼哭就是被风呛出来的,我倒觉得是风钻进了他的肺叶,从此在血脉里种下流浪的蛊。
风永远在迁徙。它掠过我的额角时,或许刚拂过塞外的马鬃,或许正要去撩动南国的棕榈。钢筋丛林也困不住它,总能在玻璃幕墙间找到裂缝,把写字楼里的文件卷成白鸽。穿西装的青年松开领带,忽然想起儿时放飞的那只纸鸢。
深夜写作时,风常来叩打窗扉。它不关心我笔下的矫饰,只管把稿纸掀得哗啦作响。有回竟将"真诚"二字吹落到砚台里,墨汁立刻吞没了这枚词语。我从此知道,真心话不能写在纸上,得刻进骨血,让每阵穿堂风都成为朗读者。
天风起时,我总爱赤脚站在野地里。砂砾刺痛脚掌,乱发迷住眼睛,衣裳鼓胀如满帆。这原始的力穿透皮囊,摇撼骨髓,把那些精心饲养的懦弱与矫情连根拔起。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山歌,词句被风扯得支离破碎,却比任何完整的旋律都更接近生命的真相。
天还没亮透,我总听见楼下有脚步声。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像屋檐坠下的雨珠子,把青石板敲得发亮。这声音在灰白的晨雾里游荡,有时向东,有时向南,最后都融化在菜市场飘来的葱花香里。后来我趴在窗台上看,原来是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书包拍打着屁股,每天都要跑过这条街——仿佛那条皱巴巴的红领巾是面旗,非得迎着风猎猎作响才算数。
父亲说他们年轻那会儿,村里的路都是脚板磨出来的。春耕时天还黑着,草鞋就陷进露水里。泥巴裹着脚踝,稻秧捆勒进肩膀,可人总得往前栽。庄稼人走路不讲究姿态,身子往左一歪,右脚就急着往右赶,活像两株相互追赶的麦子。我见过父亲耕地,犁铧劈开冻土时,他的脊背弓成紧绷的弦,汗水顺着脊椎流成小河,却在脚跟处砸出深坑。
巷子口修自行车的老张头,总爱在午后眯着眼睛看路人。他说鞋底藏着故事:学生仔的球鞋底纹浅,急急火火碾过柏油路;打工人的胶鞋底厚,总沾着异乡的尘土;穿高跟鞋的女人走过,像朵不肯垂头的木棉花,铁钉敲击地面的脆响能惊飞整排麻雀。有回暴雨天,我看见他蹲在屋檐下,捧着双磨穿底的旧布鞋发呆。雨水顺着皱纹淌进他咧开的嘴角,倒像是在笑。
工地上的女人们让我想起母亲。她们用头巾裹住发梢,灰蓝工装裹着身子,扛水泥袋时小腿肚子绷得像拉满的弓。休息时也不坐,就支着铁锹说话,笑声比钢筋碰撞还清亮。她们的手掌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砂砾,指甲缝里的白灰,倒像落了经年的雪。有次我路过搅拌机,听见两个女人在比谁的老茧厚,其中一个突然说:"咱这双手,能刨出座新城哩。"
我常去老城墙根下看人跑步。有个穿褪色运动衫的老者,每天雷打不动绕墙三圈。他跑得极慢,膝盖微屈,双臂摆动像在划桨。深秋的银杏叶落满肩头也不掸,由着金箔似的叶子在身后翻飞。某日暴雨突至,所有人都往屋檐下躲,唯有他还在雨幕里摇晃着前进,白发贴在额头上,倒像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火车站永远蒸腾着热气。穿西装的青年拖着拉杆箱狂奔,皮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比心跳还快。抱婴儿的妇人用胳膊肘分开人群,襁褓像朵柔软的云飘向检票口。穿校服的少年们挤在自动售货机前,易拉罐开启的"嗤啦"声里,忽然爆发出大笑——那笑声太亮,惊得电子屏上的车次信息都跟着抖了抖。
菜市场收摊时分最有意思。卖豆腐的蹬三轮车,竹筐里的水豆腐颤巍巍晃;卖活鱼的开着小货车,塑料水箱溅出的水花追着轮胎跑。最绝的是收废品的老汉,板车上堆成小山的纸箱用麻绳勒着,他佝偻着背往前拽,纸箱山就摇摇晃晃地平移,活像座长了脚的小庙。
我见过最倔强的奔赴是在医院走廊。穿病号服的少年扶着墙练习走路,石膏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白痕。护士要扶他,他摇头,咬着牙把五指抠进墙皮。第三步时整个人往右歪,却硬是用肩膀撞了下墙壁借力。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有瓣雪白的花落在他颤抖的肩头,竟被体温烘得微微发皱。
地铁通道里的流浪歌手从不唱情歌。他总抱着掉了漆的木吉他吼:"我要从南走到北!"破锣嗓子震得广告牌嗡嗡响。穿高跟鞋的白领匆匆而过,硬币落进铁皮盒的脆响,被他沙哑的尾音切成两半。有次暴雨导致停电,通道里漆黑一片,他的歌声反而更亮了,像柄生锈的刀,硬生生劈开粘稠的黑暗。
建筑工地的探照灯彻夜亮着。混凝土搅拌机轰鸣时,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就变成流动的光点。他们沿着钢筋骨架攀爬,腰间的工具袋叮当作响,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未完工的楼体上,竟比楼体本身还要高大。有次我熬夜写稿,看见对面二十三层的脚手架亮如白昼,工人们蚂蚁般附着在钢架上——这座城市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悄悄长高了一寸。
夜市收摊后的街道最诚实。烤串铁签零落成星,麻辣烫的汤汁在地上画出蜿蜒的河,炸臭豆腐的油香钻进砖缝里生根。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唰——唰——,像给整条街卸妆。穿荧光条工作服的大爷佝着腰,把成堆的泡沫箱码上三轮车,忽然首起腰板吼了句梆子戏。月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竟有了碎银子的光芒。
我窗台上的绿萝今年抽了新藤。原本蜷缩在陶盆里的枝蔓,某天清晨突然探出窗框,嫩绿的触须在风里乱抓。现在它己攀住防盗网,叶片挤着铁栏杆疯长,像是要把整面墙都染绿。有次暴雨打折了它的新枝,可不过三日,断口处又冒出鹅黄的芽苞——原来草木的奔赴,是连伤口都要开花。
冬至那天,饺子馆的蒸汽糊住了玻璃窗。穿校服的孩子们挤在长条凳上,呵着白气等出锅。戴毛线帽的外卖员冲进来,头盔都没摘就喊:"三十七号好了没?"后厨的布帘子猛地掀开,白茫茫的蒸汽涌出来,瞬间吞没了所有人。等雾气散尽,长条凳上只剩半碗没吃完的醋,外卖员早消失在街角,车尾灯在暮色里划出两道红痕。
护城河结冰那天,我见到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在冰上走。她张开双臂,靴底与冰面摩擦发出咯吱声,围巾被北风扯成首线。突然"咔嚓"轻响,冰面裂开蛛网纹,她却咯咯笑着继续往前,红衣映着灰白冰面,像柄烧红的刀正在切开寒冬。
我越来越喜欢看人们的背影。穿冲锋衣的登山客背包鼓胀,活像背着座小山;环卫工的橙马甲在晨雾里忽明忽暗,像盏游动的灯;穿婚纱的新娘拽着裙摆跑过斑马线,头纱被风掀起时,露出后颈上晶亮的汗珠。这些背影从不停留,衣服褶皱里抖落的,不是灰尘,是分秒必争的光阴。
如今我写字时,总听见各种脚步声在稿纸下涌动。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竟和菜市场的喧哗、工地的夯声、火车站的广播渐渐重叠。有时墨水滴在段落间隙,慢慢洇成圆斑,倒像谁疾行时留下的脚印。这才明白,文字原也是种奔赴——每个字都在挣脱笔尖,每个标点都在追赶句读,整篇文章不过是一场词语的马拉松。
麦田里最老的穗子总是最先垂首。它们把金黄的籽粒沉甸甸压向土地时,新抽的麦芒正在晨露里挺首脊梁。农人弯腰收割的姿势像在叩拜,镰刀划过处,断茎渗出乳白的浆。这浆液让我想起接生婆满手的血水,想起木匠刨花里沁出的松脂,想起天地间所有带着腥气的开始与结束。
老柳树被雷劈成两半那年,树洞里钻出了木耳。黝黑的菌伞在焦木上层层叠叠,像无数只倾听的耳朵。孩子们用树枝戳那些柔体,却戳不灭树皮下汩汩流动的汁液——春天的血从来不在伤口处凝固,它总是朝着有光的地方奔涌。
溪水封冻时,冰层下依然有暗流。村童凿开窟窿汲水,木桶撞碎薄冰的脆响惊醒了冬眠的泥鳅。这些滑腻的小东西在淤泥里翻身,搅起一串细密的气泡。老人说冰面裂纹是水写的家谱,每道褶皱里都蜷着来年春天的蝌蚪。
石缝间的野草最有韧劲。它们把根须插进岩壁,像铁匠把烧红的钉子楔进铸铁。岩羊啃秃了草尖,暴雨冲走了腐土,可它们总能从最细的裂缝里探出新芽。那种绿不是温润的翡翠色,而是淬过火的青铜,带着与顽石较劲的狠劲。
窑洞门楣的艾草黄了又青。端午节新悬的还滴着露水,去岁的枯枝仍倔强地钉在土墙。穿红袄的媳妇不急着清理,她知道风干的茎叶里住着驱邪的魂,也知道再老的艾草,只要根须触着地气,总能等到返青的时辰。
暴雨砸向晒谷场时,满地玉米粒跳成金黄的蛩虫。老妇抄起竹扫帚往屋里掠,帚梢刮起的旋风里,几粒种子趁机窜向篱笆外的荒地。她扶着门框喘气时,皱纹里还嵌着逃逸的玉米胚芽——这些滑头的小东西,来年会在谁家田垄上挺起腰杆?
婴儿的乳牙脱落那天,祖父的坟头冒出了蘑菇。雪白的伞盖在晨雾里舒展,像大地噙着的一滴泪。母亲把带血的乳牙埋进花椒树下,转身去灶间熬新摘的菌汤。瓷勺搅动时,沉浮的蘑菇与牙齿竟有相似的弧度。
铁匠铺的淬火池从不结冰。通红的犁头浸入冷水,白雾腾起如分娩时的热气。学徒盯着池底沉淀的铁屑,那些失败作品的残骸,正被锻打成新镰刀的筋骨。炉膛里爆开的火星溅上他手背,烫出的水泡像粒新鲜的麦种。
最深的根系总在旱季显现。百年老槐被连根拔起时,地下纠缠的筋脉让全村人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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