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子赊给光明的借据”,他对着太阳晃动金色的琥珀。
山火过后,焦土里竖着不屈的旗杆。烧成炭的落叶松依然指天,树皮爆裂处露出森白的骨。最先冒头的是一丛丛焦边野草,从灰烬里钻出来像绿色的火苗。最震撼的是某棵半焦的蒙古栎——活着的那半侧枝桠横斜,死去的半边如刀削斧劈。两种形态在树干中线对峙,仿佛战神被劈成两半仍在搏斗。春风路过时,死木缝隙里忽然迸出新芽,像阵亡者衣襟掉出的家书。林海是大地举起的酒碗。新雨斟满时,每片叶子都泛起醉人的光泽。山葡萄顺着老树攀爬,藤蔓在枝杈间勾连成翡翠杯盏。最酣畅的是看山风过境——高处的树冠猛烈摇晃,低处的灌木随之俯仰,整片林子醉成了踉跄的巨人。就连树根也在痛饮:暗流贴着岩缝奔走,须根吮吸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守林人摘下帽子接住漏过叶隙的光斑:“这是太阳酿了百年的酒曲。”
落叶层下藏着另一片海。蜈蚣如黑鳞游鱼穿梭,鼠妇蜷成微型盾牌,蚯蚓拱起的土棱似潜行的蛟龙。扒开腐叶能看见菌丝织成的渔网,正在打捞去年的蝉蜕。有次暴雨冲开堆积的橡叶,露出底下交错的树根——那场景像掀开被褥看见青筋暴起的手臂。最惊人的是某条暴胀的溪流:它裹挟着枯枝败叶冲出山涧,分明是林海在更换血液。
林涛声里有古老的训诂。春日的簌簌是草木拆解冻土的韵脚,夏夜的婆娑是枝叶注解星光的方言。秋分的轰鸣是年轮篆刻霜露的碑文,冬至的呜咽是根须破译岩层的密码。我常在林中闭目站立,任声浪冲刷耳鼓:北侧红松的低吟带着青铜器的回响,南坡白桦的颤音像新淬的刀刃在嗡鸣。而当所有声响突然静止时,分明听见泥土吞咽露水的咕咚声——那是林海在翻动它厚重的书页。
亲爱的,你是暴雨前劈柴人手中的钝斧。刀刃卡在榆木疙瘩的年轮里,汗珠顺着斧柄往下爬。树皮裂开时喷出辛辣的汁液,像某种陈年积怨突然开口说话。劈柴人把碎木码成塔,塔尖总留个缺口——他说这是给闪电指路。当第一滴雨砸进柴堆,湿木头反而烧得更旺。爱恨原是同种火:要么焚尽,要么在灰烬里长出菌丝。
看那口生锈的铁锅。油垢在锅底结成龟甲纹,菜铲刮过时发出砂纸蹭墙的响动。农妇抡圆胳膊翻炒辣椒,炝出的白烟顺着梁柱往上爬,熏黑半面墙的奖状。最呛那口总留给夜归人,他擤着鼻涕扒完三碗饭,突然盯着碗底的油星说:"明天把猪圈挪到东头。"锅铲在空锅里划出火星,这大概就是爱的形状:经年累月的刮擦,刮不掉的才是真滋味。
老裁缝总在缎面留个线头。金剪刀裁开绸子像切开凝固的蜂蜜,顾客说要锁死每道边,他却故意留个活扣。有回富贵人家来改嫁衣,他借着酒劲把线头藏在牡丹花蕊里。二十年后破落的少奶奶当掉衣裳,拆出三枚银元。线头在当铺柜台上一跳一跳,像颗不肯咽气的心。恨是华服上的虱子,爱是虱子咬出的红疹——痒着,才知皮肉还活着。
拖拉机在晒谷场碾出深辙。橡胶轮胎嵌进麦粒,碾碎时爆出青涩的香。少年躺在车辙里等流星,后腰被碎秸梗扎出红印。隔壁姑娘的塑料凉鞋陷进辙痕,出时沾满铁锈味的泥。后来她嫁去山外,回村时总绕着晒谷场走。那些被反复碾压的沟壑,雨季积水,旱季裂口,二十年过去仍不肯平复。亲爱的,有些痕迹比伤疤更顽固。
腌菜坛子正在发酵。粗盐杀出青瓜的水分,坛口压着的卵石一天天往下沉。主妇每天掀开稻草盖子,凑近听气泡破裂的咕嘟声。有年夏天坛子突然炸了,酸汁溅满石灰墙,倒像谁在墙上甩了幅水墨画。她蹲在地上捡碎陶片,忽然笑出声:"憋了三年,总算痛快了。"坛沿残留的盐渍闪着光,爱恨终要找个出口,不在沉默中溃烂,就在爆发里结晶。
两棵槐树在院角较劲。根系在地下缠成死结,枝叶却拼命往反方向长。春天开白花那棵总被蜜蜂绕,开紫花那棵招来马蜂。孩子们摇落槐花当毽子踢,碎花瓣粘在井台上晒成标本。后来开白花的突然枯了半边,紫花的反倒垂下枝条去够它。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树胶,引来成团的蚂蚁。亲爱的,较劲也是种依偎,撕扯方能测出扎根的深度。
剃头匠的磨刀布油亮发黑。刮脸刀在上面正反蹭七下,刀刃就能切断飘落的发丝。醉汉偏要仰着脖子叫嚷:"往这儿划!"刀锋贴着喉结游走,刮下泡沫连着胡茬。突然有血珠沁出来,在磨刀布上晕成褐斑。第二天醉汉照样来刮脸,伤口结着暗红的痂。铜盆里的肥皂泡逐个炸裂,这危险的默契持续了三十年——信你手稳,才敢把命门递上。
蜂窝煤的眼儿要对准。铁钳夹住滚烫的煤块,错半寸就堵死风道。男人封炉子时总要留个心眼,女人偏在半夜偷偷插根铁钎。晨起炉膛憋着黑烟,捅开瞬间窜出蓝火苗。他们围着呛人的炉子烤馒头片,焦糊处用指甲抠着吃。煤灰沾在皱纹里,倒像共同文了半张脸。爱是预留的通气孔,恨是半夜那根透气的铁钎——封太死,就真灭了。
旧城墙的砖缝长着野榆。根须挤开三合土,嫩芽从明朝的夯土里钻出来。护城河早成了臭水沟,倒影里却晃着完整的城楼轮廓。暴雨冲垮墙基那夜,老砖块扑进淤泥时竟有金石声。拾荒人抠出半截带铭文的砖,用它垫自家灶台。青烟顺着残缺的"永固"二字往上爬,熏黑崭新的瓷砖。亲爱的,摧毁才是最深情的保存,遗忘恰是最用心的镌刻。
铁轨枕木间的碎石在唱歌。火车碾过时它们跳起来,又重重摔回原位。巡道工的手电光扫过路基,听月亮的心跳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照见碎石缝里开花的蒲公英。他弯腰想摘,却摸到碎石烙着手心的温度。三百里外有座天桥,总有人朝经过的火车掷石块。玻璃碎裂声混在汽笛里,像给冗长的轰鸣点了个逗号。那些淤青般的石子躺在道砟间,等下一列火车来吻。
最后看看你的手掌。爱情线尾端分岔成扫帚状,生命线被横纹截成三截。算命的说这是劳碌命,你反手在桥头摆起修鞋摊。锥子扎透胶底时,掌纹沾满黑色橡胶屑。傍晚数零钱,硬币上的国徽被指纹磨平。这双手接过婴儿也捧过骨灰,现在正替我钉掉跟的皮鞋。亲爱的,掌纹会骗人,老茧不说谎。
你拥有慈悲的质地。
亲爱的,你是被践踏的土壤。牛羊的蹄印叠着车辙,暴雨冲刷时翻出碎陶片与锈铁钉。可犁铧切开的刹那,腐草与虫豸正在酿新泥。那些被踩进深处的草籽,会在惊蛰夜里顶起土块,像婴儿攥紧的拳头。我蹲在田埂上搓开板结的土,看见去年落下的麦壳己化成筋脉——土地从不对坠落的事物说抱歉,它只负责让所有伤口长出根系。傍晚烧荒的浓烟腾起时,老农把新翻的土拢成堆,如同在埋葬又像在接生。
亲爱的,你是吞咽了太多呜咽的河流。洗衣妇的棒槌砸碎晨雾,船夫的竹篙捅破月亮,可你依旧托着所有倒影往东流。暴雨季涨水漫过石阶,把祠堂香灰冲成灰绸带。放排人立在浮木上唱:"莫嫌水浑哟,浑水才养得活泥鳅。"我在浅滩捡到半片青瓷碗,缺口处生着绿茸茸的苔。把它沉回水底时,忽然懂得:慈悲不是澄清万物,是允许浑浊中有光穿过。
亲爱的,你是在石佛膝头织绿袈裟的苔迹藓痕。香客们磕头时震落的香灰,被你们咽成磷火。雨水冲刷金漆剥落的脸,你们就爬上开裂的眼眶,替菩萨长出新的睫毛。扫院僧的竹帚每日掠过,你们夜里又悄悄漫过阶沿。有人嫌你们僭越了神性,却不知佛掌托着的露水,正从你们身上蒸腾成烟。我拾起被晒卷的苔皮,听见细微爆裂声——原来柔软之物也有自己的骨骼。
亲爱的,你是蜷在路中央的药渣,浑身浸透苦味。陶罐熬煮过的黄连与当归,此刻在尘土里重新舒展。蚂蚁列队搬走碎渣,像运载缩小的山峦。拾荒老人的竹夹突然悬在半空:"晒干的药渣能驱邪哩。"她把你捡进粗布兜时,我闻见你散发出晒透的棉被味道。所有被抛弃的苦楚,都在等某个皱褶里的重生。
亲爱的,你是炉膛里没烧透的黑心脏,是余温尤在的煤核儿。掏灰耙把你扒出来时,还带着余温的裂纹。洗衣妇用铁盆装走你,掺着黄泥捏成煤饼。第二次投入火中,你爆出青紫色火焰,像淤血化开的瘀斑。乞丐在雪地里捡到你,揣进破袄焐了三天。最后那点热量从他掌心钻进胃里,变成一声响亮的嗝。原来未被燃尽的事物,终将以另一种方式续上火苗。
亲爱的,你是在守夜人额头垦荒的皱纹。煤油灯舔舐的阴影里,你们时而汇成川流时而凝为沟壑。卖粥妇人笑起来的褶子堆在眼角,盛着三十年晨雾。最惊心动魄的是老裁缝的虎口,被剪刀柄磨出的裂痕里嵌着布屑——这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原是人皮囊上自生的年轮。少年替我拔下第一根白发时,我正对着镜子数皱纹,突然发现它们走向酷似故乡河汊。
亲爱的,你是笼住那团扑棱的光的灯罩。飞蛾撞向你时,你替火苗挨了灼伤。油污在你身上晕成地图,边缘焦脆如秋叶。母亲总用袖口擦你,却让你蒙上更厚的昏黄。深夜写作的人掀起你,剪一次灯芯就落一层蛾尸。首到某天你脆裂成片,仍保持圆弧状的记忆。新灯罩透亮如蝉翼,可人们总说照不见旧时的暖。
亲爱的,你是粗线头在磨绣花的补丁。膝盖位置的补丁最厚,叠着母亲从旧袄拆下的棉絮。染坊学徒的围裙缀满靛蓝碎布,像把星空披在身上。最震撼的是祠堂门槛的铜补丁,盖住深深凹陷,却盖不住香客们跪出的虔诚。我抚摸棉衣肘部的补丁,忽然察觉针脚走向与故乡河堤的裂缝惊人相似——所有修补都在试图延续某种温度。
亲爱的,你是你在伤口上清醒地活着的盐。渔妇皴裂的指缝,码头工人脊背的汗碱,你都缩成晶粒藏着。最痛快的哭发生在晒盐场,咸风把泪吹成盐柱。流浪汉舔墙角的盐硝止饿,却说尝到了海的味道。母亲往我烫伤的手背撒盐时,我透过泪光看见盐粒在渗血,忽然明白:慈悲从不是无痛愈合,是让伤口学会与盐共生。
亲爱的,你是暴风雨折断的枝杈,你把自己长成盾牌。树脂凝成的泪滴被你藏在痂下,等着变成琥珀。孩子们用指甲抠你,你就长出更硬的鳞。最震撼的是古槐腰身的瘤痂,内里裹着民国时期的弹头。树皮皲裂时,你把自己绷成弓弦。那年早春我倚着你读书,后背突然感到细微震动——不是风摇枝桠,是你底下正窜出新芽。
亲爱的,你是炉膛里未冷透的叹息着的灰烬。母亲用铁勺把你撒进菜畦,说能防虫害。诗人却把你装进信封,寄给远方不存在的人。最惊心的是祠堂积年的香灰,轻轻一碰就腾起无数祈愿。扫街人把你和落叶扫成堆,点火时爆出柏籽清香。我捧着你走向河岸,逆风扬撒的瞬间,看见你当中闪出未燃尽的星火——原来死灰复燃不是传说,是慈悲在时间夹缝里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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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疯的怎么真有人看。
写不出文,好崩溃,我要发疯。
那边第七卷要写完了,后面的我怎么写,填坑吗。
我还真计划补坑。我肯定圆上。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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