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是断墙缝里长出的荆棘。砖石剥落处,那抹褐红刺破石灰壳,硬生生撕开裂缝。过路人被勾住裤脚,俯身要拔,反被尖刺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来,你却在风中抖得更欢。暴雨压不折你的筋,野火燎不尽你的根,来年开春,断墙上便爬满带刺的旗。我常蹲着看这些倔强的影子——它们把黄昏切割成血丝,仿佛大地咬紧的牙关。
铁匠铺里烧红的铁才是恨的形状。砧台上火星西溅,通红的铁条蜷缩又伸展,像挨了鞭子仍梗着脖子的囚徒。淬火时白烟腾起三丈高,铁器入水刹那的嘶吼,震得屋檐冰棱簌簌落。老铁匠抹把汗说:"好铁得经九次淬炼",却不说那铁是被烧透九次,才炼出宁折不弯的骨相。炉膛里的火苗舔舐黑暗,把人的影子钉在墙上,如刑架上的受难者。
沙漠里的风最懂如何雕刻恨意。它把岩石磨出棱角,让沙丘呈现刀刃的弧度。骆驼刺把根系扎进五十米深的地底,不是为汲水,是要把旱魃的诅咒顶回去。我见过枯死的胡杨,枝桠依旧保持抓握的姿势,仿佛临死前还要掐住命运的咽喉。砂砾钻进鞋袜,在皮肉上刻出血色纹路——这疼痛让人清醒,原来恨也可以是种胎记,随年岁愈长愈鲜明。
矿工帽灯照亮的瞳仁里有黑曜石的光。八百米井下,他们用鹤嘴锄亲吻岩层,凿下的不单是煤块,还有被封印的太古雷霆。有人说煤层是大地结痂的伤疤,他们却笑:"疤底下埋着火种"。升降机拽着人沉入地心时,钢索摩擦井壁的声响,多像巨兽在磨牙。有人把妻儿照片塞进安全帽内衬,黑暗中那点微笑,恰似未引爆的雷管。
铸铁井栏上的抓痕比史书更诚实。三十八道凹痕,是三十八个投井者用指甲刻的绝笔。最深的那道嵌着半片断甲,青苔都遮不住锋芒。如今井枯了,抓痕却愈发清晰,如同古树年轮里藏着的闪电。孩童趴栏上张望,看见自己的倒影被裂痕切割成残片——这井早不是深渊,倒成了照见众生的铜镜。
荒原上独行的狼把月光嚼碎了咽下。它不嚎叫,只在雪地留下带血的足迹,像撒了地的铁蒺藜。牧人说受伤的狼会舔舐伤口,却不知它更爱吞食自己的疼痛。有次我见它撞进荆棘丛,硬是带着满身刺走出三千里。朝阳升起时,它影子拖在地上,宛如一柄出鞘的弯刀。这种活法让我想起某些字——越是被生活涂抹,笔画越要横平竖首。
老槐树的根掀翻了青石板。人们咒骂它破坏庭院,却忘了西十年前正是他们折枝剥皮,用铁链锁住树干。裂缝里钻出的根须如今缠住石阶,像复仇者攥紧仇敌的腕骨。树冠投下的阴影里,蚂蚁正搬运蚜虫尸体——自然界的账本从不用墨水记录,所有恩怨都刻在年轮里。树瘤凸起处,分明是结痂的誓言。
铸铁厂烟囱吐出的浓烟在书写檄文。工人们把通红的钢水浇进模具,看它们冷却成铁砧的模样。有人朝钢花吐唾沫,星火反而蹿得更高。厂长室挂着"安全生产"的标语,锻锤起落却震碎了玻璃——这倒好,北风灌进来,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吹成纸钱纷飞。下工铃响时,淬火池的水还在翻腾,像锅煮了半世纪的黄连汤。
雪地里踩实的脚印比墓碑更顽固。早起扫街的人总骂:"哪个犟种半夜出来趟雪",却不知这些脚印是夜的遗书。最深的坑洼里积着未化的雪粒,近看像撒了盐的伤口。有只麻雀蹦跳着啄食,突然扑棱翅膀把雪沫扇成雾——这多像某些往事,你以为它化了,其实正凝成冰锥悬在檐下。
凿石碑的老人专接烈性人的生意。刻"恨"字不收钱,但要自带燧石。"笔划要带火星子",他说着抡起錾子,石屑飞溅如迸射的骨渣。完工时字槽里还冒着青烟,指腹摸上去发烫。主顾问这能存世多少年,他敲着石碑笑:"等石头化成灰,灰里还能蹦出这字的魂"。风穿过碑林,带起呜咽般的共鸣,恍惚听见万般铁马、踏碎冰河。
亲爱的,你像白月光,是落在掌心的盐粒。你攥紧又松开,那些细碎的晶体就顺着掌纹往皱纹里钻。巷口卖夜宵的老汉总在子时出摊,铝锅盖掀开的刹那,蒸汽裹着月光往上涌。他舀馄饨的手背泛着青白,像冻透的瓷片浸在热汤里。"趁烫喝",这话在冬夜里能砸出火星子。我蹲在马路牙子上喝汤时,总疑心碗底沉着半块月亮。
亲爱的,晒谷场在子夜最亮堂。陈年的稻壳被月光泡得酥脆,踩上去沙沙响。守夜的老人披着军大衣绕场走,手电筒光柱扫过粮囤时,惊起的光尘像银河碎屑。他摸黑抓了把新稻咬,齿缝间迸出清甜的汁水。"活着的粮食会唱歌",稻壳上的霜花应声裂开细纹。我后来尝过无数种月光,都不及那年谷粒里嚼出的凛冽。
亲爱的,建筑工地的探照灯总与月亮较劲。钢筋骨架在光里投下栅栏,焊工猫在阴影里补缝。蓝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的面罩上映出半张月亮脸。有人抛来半瓶白酒,他仰脖灌一口,喉结滚动像吞咽银丸子。"焊透了",铁水凝固的疤痕在月光下泛青,像大地新长的痂。下半夜起了风,铁架嗡嗡震颤,恍如月光在金属血管里奔流。
亲爱的,你看白杨树在月下褪皮。裂开的树皮下露出青白色嫩肉,树汁凝成珠子往下坠。守林人用指甲刮下树胶,说这是月光熬的糖。他教我辨认树皮上的眼睛纹:"每道裂痕都是月亮咬的牙印"。后半夜露水重,树皮吸饱了潮气,噼啪爆裂声此起彼伏。我们裹着棉衣听整片林子蜕皮,首到东方泛起蟹壳青,那些新鲜的树干白得晃眼。
亲爱的,你瞧井台在满月夜会出汗。青石板沁出水珠,月光一照像撒了层碎玻璃。打水的妇人攥紧麻绳,吊桶撞碎井底月亮时发出闷响。她提着水桶走过菜畦,水面晃动的银斑便跳到白菜叶上。我趴在地头看露水凝结,忽然明白:最干净的月光都沉在井底,等着被辘轳绞上来,浇灌那些不肯低头的倔强。
亲爱的,你看锅炉房的后窗,总粘着月光。老司炉工铲煤时,敞开的领口腾起热气,煤灰混着汗碱在锁骨窝积成月牙形。他掀开压力阀的瞬间,白汽撞碎窗上的月光,铁皮管道开始哼鸣。有次夜班我见他往炉膛里撒了把盐,蓝火苗"轰"地窜高,把他的影子拍在砖墙上,巨大而颤抖。"烧透的煤渣最亮",他扒出的灰烬里真有星星点点的银。
亲爱的,你是白月光,是屋顶的霜。瓦匠深夜补漏,瓦刀刮过旧苔藓,刮下满兜碎银子。他嚼着烟叶往缝里抹水泥,说冷月头的水泥最经冻。补完最后一处,他蹲在屋脊上搓手,呵出的白气与月光绞成麻花。底下传来婴儿夜啼,他摸出颗薄荷糖抛下去,银亮的抛物线划过晾衣杆,惊醒了整条街的麻雀。
亲爱的,雪夜赶路的人自带月亮。防雪帽檐结满冰棱,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挂霜。他跺脚震落满身月光时,雪地便泛起磷火似的蓝。路过守林屋讨热水喝,搪瓷缸递出来时冒着热气,月光在杯口旋成小漩涡。"往前十里没灯火",他扎紧绑腿走进雪幕,身影渐缩成晃动的银钉,最后连钉帽也消失在雪线尽头。
亲爱的,腌菜坛子封着旧月光。秋末主妇们搬出陶坛坐院里,月光腌进粗盐粒,压上鹅卵石时溅起咸津津的光斑。她们把白菜码得齐整,说月光能杀灭娇气。我偷掀过坛口的塑料布,酸味混着寒气往上冲,发酵的白菜叶上浮着层冷光。等到冬至启封,捞出的酸菜仍脆生生泛银,咬下去能听见月光碎裂的轻响。
亲爱的,砖窑厂的月光掺了铁。开窑时热浪卷着红屑扑出来,晾砖的汉子们站成黑剪影。月光浇在冷却的砖垛上,青灰色渐渐浮起,像锈迹爬上铁器。老师傅敲击砖块辨声,"好砖能震落月光",果然有银粉簌簌往下落。下半夜运砖车碾过土路,颠落的月光碎屑铺了十里,恰似一条银河改道。
亲爱的,槐花落时月光最稠。收花人持长竿打花串,细雪似的花瓣兜住月光往下坠。他赤脚踩在花毯上,脚趾缝里挤出银汁。装袋的花瓣要连夜蒸制,柴灶腾起的烟气裹着花香往月宫窜。蒸笼揭盖刹那,白茫茫的蒸汽里浮着万千个月亮,每个都裹着槐花香。我偷尝过蒸花蜜,甜味里藏着细小的银针,扎得舌尖发麻。
亲爱的,你是晒场的银镰刀。麦客们趁着月色磨刃,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子被月光浇灭。他们弯腰割麦时,脊梁骨凸起如月下沙丘,镰刀挥出的弧光连成银色波浪。有老麦客被茬子扎破脚,血珠滚在麦穗上,月光里竟泛着蓝。"麦子喝血长得旺",他随手扯片草叶裹伤,身后倒伏的麦秆正把月光纺成线。
亲爱的,你像夜班公交载着半车月光。售票员撕票时,纸屑沾着银粉飘落。醉汉蜷在最后一排打鼾,车窗上的呵气画被月光拓在椅背。司机突然急刹,月光像水银往前涌,淹没了投币箱的叮当声。我握紧栏杆看路灯飞速后退,每一盏都像溺水的月亮,在柏油路面漾起金色涟漪。
亲爱的,你如白月光,是冻在河面的银鲤鱼。凿冰人甩开膀子下镐,冰碴子溅在羊皮袄上沙沙响。他俯身捞起冰棱,对着月亮照出千万条鱼骨纹。"冰窟窿是月亮的脐眼",说着抛入渔网,捞起的却是满网碎银。天蒙蒙亮时,他背起空篓往回走,冰面上的月光正顺着裂纹往深水里渗,像无数银鱼逆流洄游。
亲爱的,你是纺织女工的月光绕在线轴上。夜班纺机吐出银丝,她跟着经纬来回走,鬓角沾满棉絮似的月光。断线时她凑近窗台接线头,月光就把她的侧影绣在玻璃上。清晨交班前,她总要从纺锭上抠下积攒的月华,团成银珠子塞进饭盒。"带回去种在花盆里",窗台上的仙人掌果然在某个冬夜,绽出了月光色的花。
亲爱的,爱是铁砧上永不冷却的烙铁。你看那铁匠把通红的金属按进冷水,白烟腾起的瞬间,淬火的嘶鸣震落房梁积年的灰。他翻来覆去捶打同一块铁,火星子溅在皮围裙上烧出蜂窝状的洞。有人问为何不换新器具,他举起锤子指向墙角的废铁堆:"那些没挨够揍的,不配叫钢。"深夜打烊,他摸着每件工具的握柄处——那些被手掌磨出凹槽的铁,比月光更温润。
亲爱的,爱是荒原里独自生长的野棘。砂石磨它的根,烈日烤它的刺,它偏要把花开成刀刃的形状。牧羊人挥镰刀要除它,刀刃卷了口,它倒从伤口处抽出新枝。有年大旱,它把叶子蜷成铁蒺藜,硬是攒出三颗浆果。鸟儿啄食时被刺扎了喙,血滴在砂地上,第二年竟冒出成片的红芽。你说它孤僻,它只是把温柔都炼成了铠甲。
亲爱的,爱是陶匠揉泥时绷紧的腕骨。黄泥在转盘上起伏,他虎口的老茧卡进陶坯的曲线。学徒总想捏出完美的圆,他摔碎第十七个半成品:"没有裂缝的器物不配盛酒。"窑火烧了三天三夜,开窑时他独取那只微微歪斜的陶罐,灌进滚烫的井水。热气顺着冰裂纹往上爬,像复活的血脉。此刻他笑得像个孩子:"瞧,这瑕疵会唱歌。"
亲爱的,爱是樵夫在冻土里埋下的斧痕。冬至进山,他专挑最硬的青冈木砍。斧刃撞出蓝火花,树皮迸裂的声音像摔碎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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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在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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