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八年（公元813年）的某个深夜，河南福昌的一处破落庭院里，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正伏在案头写诗。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扑打窗纸，案上油灯忽明忽暗，将他瘦骨嶙峋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晃动的枯墨画。他咬着笔杆，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丝滴在诗稿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这一年，李贺不过23岁，却己在“秋坟鬼唱鲍家诗”的凄苦中，窥见了生命的终点。
李贺的童年像一枚碎金，在贫寒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作为唐宗室远支，“唐诸王孙李长吉”的身份既是荣耀也是枷锁。他三岁能诗，七岁以《高轩过》惊艳韩愈、皇甫湜，神童之名传遍长安。当同龄孩童在玩“过家家”时，他己在父亲李晋肃的严苛教导下，啃完了《诗经》《楚辞》，能对着秋风中的落叶吟出“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样惊世骇俗的句子。
但神童的标签从来都是双刃剑。父亲对他寄予“重振家声”的厚望，日日督促他研习经史，却忽略了他体弱多病的身体。那些本该奔跑嬉戏的时光，他却要正襟危坐，在“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训诫中，将童年碾碎成诗行里的碎片。当他在《致酒行》中写下“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时，谁能想到这豪言背后，藏着多少被压抑的童真与孤独？
元和五年（810年），19岁的李贺踌躇满志赴长安应试。他以为凭借“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才名，定能在科举中崭露头角。然而命运的冰窟却在前方等着他——因父亲名讳“晋肃”与“进士”谐音，他被保守派以“避父讳”为由剥夺考试资格。这一纸禁令，如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在《致酒行》里悲鸣：“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那个曾幻想“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少年，此刻只能在长安街头徘徊，看达官贵人乘轿而过，扬起的尘土扑在他破旧的青衫上。后来虽得韩愈力荐，做了从九品的奉礼郎，但这芝麻小官不过是皇室举行祭祀时的“布景板”，于他“平生所望，在致君尧舜”的理想而言，不过是更深的讽刺。
在长安三年，他目睹了太多的虚伪与腐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是对吏治黑暗的控诉，“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是对宫女命运的悲悯。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历史如歌》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当他终于看透“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苍凉时，毅然辞官南下，从此踏上漂泊之旅。
李贺的诗里住着一个幽冥之国。他偏爱“鬼”“血”“秋”“冷”等意象，仿佛只有在死亡的阴影里，才能寻到生命的真谛。“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他让鬼魂在秋坟前吟唱鲍照的哀歌，用千年不化的恨血点缀荒芜；“鬼灯如漆点松花”，他将鬼灯比作凝固的黑漆，唯有松花粉的微亮，照亮幽冥世界的一角。
但他的“鬼诗”从不令人恐惧，反而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苏小小墓》里“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写女鬼苏小小的痴情与孤独，那“冷翠烛”的幽光里，分明是诗人对世间真情的向往；《雁门太守行》中“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将战争的残酷化作凄美的色彩，在死亡的血泊中绽放出悲壮的花。
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诗鬼”，用病态的眼睛凝视世界，却在黑暗中提炼出最璀璨的诗意。当他写下“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时，你能听见箜篌声里的山河破碎；当他吟出“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时，你能看见边塞月光下的寂寞长刀。他的诗是一把双刃剑，既剖开现实的脓疮，又缝合灵魂的伤口。
元和八年（813年），李贺因病辞去奉礼郎，回到故乡昌谷。此时的他己“秋姿白发生”，每日与药罐为伴，却仍在病榻上苦吟：“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命运对他太过残忍：体弱多病、仕途绝望、妻子早逝，连唯一的弟弟也远走他乡。他像一株被狂风折断的寒梅，在孤独中走向凋零。
临终前，他恍惚看见一个穿绯衣的人，驾着赤虬来召他：“上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这或许是他对残酷现实最后的反抗——既然人间容不下他的诗魂，那就去天上做个“白玉楼”的主人吧。大和二年（826年），李贺在极度贫病中病逝，年仅27岁。他死后，好友沈子明整理其遗稿，得诗233首，那是他用生命凝成的琥珀。
千年之后，当我们重读“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时，仍能听见那个在风雪中踽踽独行的身影，在时光深处发出的叹息。李贺的一生，是被命运诅咒的悲剧，却也是用诗魂写成的传奇。他像一颗划破晚唐夜空的流星，虽然短暂，却让整个中国文学史记住了他的光芒——那是从幽冷地狱里开出的花，是用血泪浇灌的永恒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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