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内安静了片刻。
三人低头沉默着，各自怀着满腹心事。
祝老将军最先从思绪中醒过来，他冲着儿子抬了抬下巴：“舟儿，给你姐姐把酒满上。你姐姐刚刚说的话，你可要好好记牢了。”
“是。我己用心记下了。”祝景舟应道。
谈完了国事，祝剑屏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就忘了酒量。
这也不怪她，整整五年了，她没有一天放松过。
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心弦始终紧绷，家人，麾下的将领士兵，身后的家国百姓，都沉甸甸压在她的肩上，容不得一丝懈怠和马虎。
而今，大战告胜，不日即可启程回家了，弟弟和父亲又在身边，她稍稍偷会儿懒，也是可以的吧？
这么一想，祝剑屏彻底放松了下来。
加上弟弟左一杯右一杯地倒酒，一不留神，她就喝多了。
北地的酒又烈又猛，醉与不醉，只在一线间。
祝剑屏前一刻还谈笑风生，下一刻酒劲儿猛然上头，她只感觉头晕眼花，手脚发软。
醉酒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千杯不倒的我，居然也会醉啊。
正在迷蒙中，她听到父亲问道：“这次回家，屏儿可有什么想做的吗？”
祝剑屏默不作声放下了酒杯，慢慢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拽了出来。
那是个镶金狼牙坠子。
这坠子，是母亲的遗物。
“我想给母亲上坟，告慰她在天之灵。”祝剑屏说。
在平日，她不会在弟弟面前提起母亲，以免心思重的弟弟多心。
母亲向戈，是将军府的主母，出身武将家，身手很好，几年前葬身于一群野狼的利齿下。
而这颗狼牙，是那群狼的狼王的前牙。
多少次经历生死劫难，祝剑屏才知当初母亲曾经对她的严苛教导，是多么重要。
她多想跟母亲道一声谢，再道一声抱歉。
谢她教自己兵法功夫，歉自己年幼无知，想偷懒躲功课，多次冲撞母亲。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
她只能跪在母亲的坟头，诉衷肠了。
三年没去娘的坟头了，娘的坟头有没有长草？
素心姨娘为人细心做事周到，定然会好好照顾娘的坟墓的。
前不久，她在边关寻到了一些好看小花的种子，这次回去，她要种在娘的坟头。
等来年春天，应该就可以开出漂亮的小花。
正幻想那坟头上风中摇曳的花朵，祝剑屏忽觉眼前突然一黑，手心跟着一麻，手指失了力道，酒杯咕噜噜滚到地上。
她想弯腰捡，发现自己胳膊软的都抬不起来了。
昏昏沉沉中，她听到父亲说：“舟儿，扶你姐姐去卧榻上。”
自己醉酒的丑态被弟弟看见，祝剑屏多少有点尴尬。
于是，她掀开醉眼，去看弟弟的神情。
这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弟弟那张冷玉般的脸，扭曲犹如恶鬼。一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中，翻滚着刻骨的怨毒嫉恨和憎恶，寻不到一丝温和笑意。
就像是有人往祝剑屏的天灵盖上浇了一桶冰水，漫天的酒意，瞬时消失。
“你怎么……”
祝剑屏刚说了一个字，就感觉胸口一凉，随后剧痛。
她低下头一看，心口处插着一把匕首。
整个刀身没入胸口，只余下匕首柄。
这一刺，太近，太狠，太快，她又卸了铠甲，挡都没得挡。
刺杀她的人，是她小心呵护了十几年的弟弟。
她完全不曾设防。
祝剑屏略带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插着的匕首。
又抬头看了看弟弟。
弟弟己退后几步，从袖口摸出一个白瓷小瓶，冷笑：“姐姐，弟弟给你酒水里加的料，你可还喜欢？”
祝剑屏这才知道，自己的虚弱无力，并非醉酒，而是毒入肺腑所致。
驰骋沙场，游走在生死边际的人，不怕死。
但她不愿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我不明白，”她说，“祝景舟，我不明白。我……可有哪里对你不住？”
从小到大，她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祝青舟和他的胞妹祝云瑶，她祝剑屏问心无愧。
心口猛地抽痛了一下，她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但一股气提着她，不让她倒下去。即将扑倒时，祝剑屏伸出手扶住了案几，这一动，痛得嘴唇首颤。
“你不明白？”祝景舟冷笑，“那是因为你不是我！提到祝府，别人总是会夸一句你祝剑屏如何英武，再对我叹口气！我是堂堂七尺男儿，却永远活在你一个女流之辈的阴影下！而你，高高在上，时不时像打发小狗一样施舍我点儿东西，指点我几下功夫，我还得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施舍？恩赐？
原来自己对弟弟的呵护，在他眼中，是施舍与恩赐。
祝景舟眼看着祝剑屏一脸受伤的表情，胸口涌动着奇异的。
在他眼中，长姐祝剑屏永远是飞扬跋扈，意气风发，哪怕吃了败仗，也不见她颓相。
终于，他终于见到她跌落神坛，露出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样子了。
过瘾，太过瘾了！
祝景舟快要笑出声了。
就在他得意地咀嚼这种快意时，身后的父亲却忽然发出一声怒吼：“舟儿，当心！”
一股劲风从面前猛然掠过！
祝剑屏趁弟弟说话时，暗中调集全身力气集于右手，五指屈指做爪，趁着弟弟走神的一瞬间，朝他的脖颈凶狠抓来。
若击中，弟弟就死定了，她有十足的把握能将他的喉咙抓碎。
可惜，她晚了一步。
祝老将军动了。
祝老将军飞身上前，右手拽着祝景舟的后颈往后用力扯，同时左手拔出佩剑，朝着祝剑屏的右爪自下而上用力挥砍。
祝剑屏的右手手指根根断裂，断指跌到黄土地上，随后断掌血如泉涌。
祝景舟细嫩的左脸，出现了西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虽然没要了他的命，但至少下半辈子祝青舟引以为豪的脸上都要带着西道疤痕了。
“啊啊啊——”祝景舟摸了一把脸，看到血痕，左边脸后知后觉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手指颤抖虚虚捂着脸，癫狂怒骂，“贱婢！居然敢伤我的脸！”
祝剑屏这一击，用尽了气力，再也站立不住，仰面跌倒在地。
看着将军大帐顶的钩花花纹，她嘿嘿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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