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礼的坟冢没有立碑,只有那棵半死的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蘅宁蹲下身,将一壶梨花白倾倒在坟前。
泥土很快吸干了酒液,就像那个男人生前吞噬一切的模样。
密诏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浮现——实乃朕暴虐所致。
承认得如此痛快,反倒让她这些年的恨意无处着落。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延雪提着灯笼走近,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
她没回头:“太医说你要静养。”
延雪将灯笼插在坟前的土坡上,昏黄的光晕圈住那棵半死的槐树,枝桠的影子在两人之间晃来晃去,像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躺着也是睁着眼想事,不如出来透透气。”他在她身边蹲下,目光落在那抔新土上,“他什么时候也爱喝这个酒了。”
蘅宁摇头:“他才不爱喝,总说梨花白太淡,配不上他的身份。”
“他什么都要争。”延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地下的人,“争皇位,争你,连一杯酒都要争。”
蘅宁望着那棵槐树,她亲手将这棵半死的树栽到他面前:“他说,那诏是最后的体面。可他哪有什么体面,活着时算计一生,死了连块碑都没有。”
延雪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锦囊,递到她面前。锦囊的锦缎磨得发旧,边角处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梨花。
蘅宁指尖一颤,认得这东西。十五岁她绣了对锦囊,一朵梨花绣完,半朵还没收尾,就被延雪拿走了一只,另一只不知是不是被延礼拿走了。
她接过锦囊,指尖抚过那半朵梨花,针脚歪歪扭扭,是少女时拙劣的手艺。
一根突然枯枝砸在两人中间,延雪望着枝干断裂处的新鲜茬口:“这树要活了。”
蘅宁抬头,看见枯枝缝隙里冒出一点嫩芽。她想起听过的传说,说半死的树要是挨着怨气深重的坟,就会吸尽亡魂的执念重新发芽。
她望着那点新绿,突然笑了:“他连死了都要跟这树较劲儿。”
风穿过林梢,带着点草木的清香,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下,敲碎了夜色里的沉郁。
两年后的皇城,己褪去了战火的焦痕。
蘅宁站在丹陛上,看着阶下十五岁的二皇子接过玉玺。少年眉眼间己有了几分延礼的影子,却比他多了份少年人的澄澈,接过玉玺时,手微微发颤。
春风拂过,吹起她素色的裙摆,像极了当年未入宫时的模样。这两年,她以监国之名收拾残局,开仓放粮、重整军备、安抚流民,把千疮百孔的天下又缝补起来,首到看见二皇子能稳稳坐上龙椅,才终于松了口气。
蘅宁从丹陛往下走,金砖被无数人踩得发亮,阶下站着的侍卫铠甲锃亮,如今换了新的面孔,眼神里却少了当年的肃杀,多了几分安稳。
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她在那株姚黄前站定,花瓣上的露珠滚下来,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
最后停在玄武门,城楼上的风依旧大,吹得她鬓发纷飞。两年前这里尸横遍野,如今箭楼的栏杆修好了,新漆的红漆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她扶着栏杆往下看,护城河的水绿得发稠,岸边的垂柳抽出新枝,有孩童在树下追逐打闹,笑声顺着风飘上来,脆生生的。
清晨,蘅宁换下了那身绣着金凤的宫装。她站在铜镜前,将最后一支金钗取下,镜中人眼角己有了细纹,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出皇城时,风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守城的士兵对着她躬身行礼,眼神里有敬畏,有感激,或许还有几分不解,放着至高无上的权位不要,偏要去寻一个渺茫的希望。
蘅宁从前总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雀。
宫墙是笼,凤冠是锁,连笑时眼角的弧度都得掐着分寸,生怕越了规矩。
延礼总说像只没驯熟的雀,眼底藏着要飞的野,但深宫高墙于她,从来不是安稳的巢。
如今她站在宫门外,风掀起素色的衣袂,像雀儿抖开了翅膀。身后的朱门缓缓合上,锁住了过往的荣宠与怨怼,眼前却是无边无际的天。
延雪在宫门外等她,两匹骏马安静地踏着前蹄。他今日换了身靛青色的常服,腰间只悬了柄短剑,箭伤留下的疤痕在领口若隐若现。
“都安排好了?”他接过她手中的包袱。
蘅宁回头望了眼宫门,二皇子和蘅昀独站在城楼目送他们,“启轩比我想的聪明,哥哥会看好他。”
马鞭扬起时,她听见宫墙内传来晨钟声,一下,两下,像是告别。
蘅宁翻身上马,望向远处苍茫的山影。
“想好去哪了?”他问。
“江南有人说见过一个戴银铃铛的小女孩,岭南也有商队提过相似的踪迹。”
她顿了顿,“总得一个个找过去。”
马鞭扬起时,她听见宫墙内传来晨钟声,一下,两下,像是告别。
手上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来脆响,不是囚笼里的哀啼,是终于能迎着风,想往哪飞,就往哪飞的清越。
无冕之凰,终得自由。
——《缚雀》·全文完——
2025.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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