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岳负手看着来往宾客，脑海中浮现诸葛晦得知要设琼华宴时急切劝阻的场景：“宗主，万万不可大开宴席！”
宗主唇边掠过一抹寒霜笑意。彼时自己执意赴宴，诸葛晦抚掌慨叹：“属下测出命盘现凶谶——荒墟变故皆如奔雷骤雨，绝非血煞门惯用手笔。”
林无尘携着峨冠霞帔的女修自阶前走过。少年眉峰微蹙望向这边，那女修附耳低语，他方垂眸颔首。
“此女之父乃苍梧山炼器宗师，”云梦瑶道，“百年前，他以天蝉冰丝织就的霜雪鲛绡袍，便是筑基期的修士着此法袍，亦可避火于焚风漠。”
“在无尘左前方，面覆紫焰纹的是何人？”林震岳问，“本座未曾见过。”
“新添至名册的，萧左使亲自作保——隶属百川舫的元婴境散修。”
“萧左使安排的？”
“妾身托萧左使安排的。诸葛晦虽心有芥蒂，到底允了。此君乃百川舫长老嫡传弟子。”
“缘何邀他？”
“宴上十之有九都在揣度此节，百川舫暗桩既至，那些宗门自会猜忌——当真要推行《天刑典》第七律令，纵是与秽土有所勾连也在所不惜。此计深得神机殿首肯。”
“本座尚需思量。何不招揽些遗族修士？”
“己邀地师。”
“不错，尚有地师，盛筵上可还隐着诛仙阵？”
“余下布置皆循古制。”
云梦瑶神念微动：怎不知这百川舫散修执掌破虚飞舟？何不暗中结个善缘？待乾坤颠倒时，总该有条退路。若三劫并至无力回天，尚可从荒墟辟条生路。
二人踏入鉴心殿，云梦瑶自林震岳臂弯收拢流云袖，由他引入主位。宗主罡步生风掠至八仙椅前，剑侍忙扶正椅背。环佩轻响间众修陆续落座，唯宗主仍负手而立。
云梦瑶见林震岳薄唇泛起金火纹，额间剑印灼灼欲燃。何事触他杀机？她暗忖，断不是邀百川舫修士赴宴之过。
“本座素闻诸君非议撤盥盆之事，今以剑心立誓，自当涤荡陈规。”
席间寂若寒潭。
都道他走火入魔了，云梦瑶暗叹。
林震岳高擎琉璃盏，青玉莲花灯辉映杯盏棱角折射出道道剑芒。“本座以天剑宗主之尊，敬诸位一盏凝露！”
满殿修士皆执琉璃盏注目。骤起的静默中灵膳房飘来一缕巽风，吊在蟠龙柱间的青玉莲灯微微摇曳，灯影如碎金剑痕在宗主棱角分明的面庞游走。
“孤身镇荒墟，魑魅安敢猖！”他怒喝如九霄雷动。
众修举盏欲饮，却见宗主仍虚悬杯盏，数盏琼浆己凝于唇前三寸。林震岳剑眉倒竖：“唯有一言铭刻道心——‘道运昌隆！灵脉丰盈！’”
他抿唇沾饮半滴月华凝露。
满席修士随之一饮而尽，眼尾金纹流转间尽是惊疑之色。
“萧左使！”宗主低喝。
玄青垂幕后的侧殿传来琴鸣回应：“属下在。”
“起《太虚问心曲》。”
冰魄雷音自侧殿流淌而出。林震岳紫绶仙衣袖展若垂天之云，十二对剑侍踏七星罡步呈上珍馐——炙灵兔佐碧霄玄酱、烩紫玉灵谷、混元一气鼎烹制的九转龙纹参，另有七宝葫芦盛着浸过赤霞露的雪羽灵鹅。
然宗主仍立于青铜长案前未动分毫。
满座修士难免惶惑，席间灵气微颤，三清归元灯将林震岳的影子拉长，映在砂砖之上。林震岳掌中琉璃盏几欲开裂：“古礼昭彰，主必以神通飨客。”他五指关节泛起霜白，“本座不修霓裳羽衣，却可诵《问剑行》以酬诸君——且再奉一盏，此盏当祭荒墟陨落的剑魄！”
长案间灵雾翻涌，灵气如涟漪震荡。
云梦瑶垂眸细观身侧诸修：面若赤铜的云泽会长老携鸾纹披帛道侣；额贴玄算金符的通宝阁主簿（双目紧锁宗主，恍若寒潭金睛雕）；颧带焚风灼痕的百川舫散修，瞳中寒星似嵌在古铜面色之中。
宗主诵曰，
“灵髓劫起宿难消，
银绡游魂映天骄。
诸君且阅天剑卫，
千载光阴铸此朝。
笑看苍生承劫火，
黄泉渡口骨未销。
诸君再阅天剑卫，
生死皆传灵髓潮。”
林震岳诵毕末句，剑气凝音。
他擎起琉璃盏将月华凝露饮了一大口，猛地将琉璃盏掼向青铜长案，三清归元灯映着月华凝露飞溅在案上。
满殿修士噤若玄蝉，硬着头皮举盏抿了口月华凝露。
林震岳复举琉璃盏，将残露尽数倾于地面，罡气扫过迫使众修仿效。云梦瑶最先素手低垂将凝露泼地。余者愣怔片刻方不情不愿施为。她见宗主身侧林无尘目光如剑扫过诸修神情，在鲛绡袍女修微颤的素手与通宝阁主簿僵硬的假笑间稍作停留——此等月华凝露在荒墟可抵十枚上品灵石，比弃水珍贵百倍。有位鸾钗女修失手坠器，其道侣俯身拾取，她却偏头盯着蟠龙柱上吞吐云气的螭纹浮雕。
百里宸慢捻须髯，忽借着举盏动作，凝露化作细流没入袖中乾坤壶。察觉云梦瑶视线后竟扬眉轻笑，举着空盏遥向她一敬。
萧谒鹤的琴声仍在殿中流转，此刻宫调转为羽调，清越婉转，恰似要以乐音活络席间气机。
“启宴。”林震岳宣告，端坐于八仙椅。
他玄功躁动，心火郁结，云梦瑶暗忖，折损那具搬山鼋甲竟比预想更损其道心。断非毁去一座法器这般简单。观其行止，己然成困龙之局。她执起青玉箸，欲遮掩骤然涌动的心酸。好极！此乃绝境之相。
渐次，席间灵蕴复苏，琼华宴初现生机。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承霄 匠师向云梦瑶盛赞灵厨手艺与月华酿。
“皆自玄霜城携来。”她轻点螓首。
“妙哉！”那人咽下灵犀肉，“当真绝味！尝不出半分烟火气。诸事皆循灵髓而动，实是烦腻。”
通宝阁主簿遥望席间百里宸。“某探得，地师，又一座搬山鼋甲教龙蚯噬去。”
“天机倒传得迅疾！”林震岳冷哼。
“此言当真？”主簿侧身望向林震岳。
“千真万确！”林震岳道，“搬山鼋甲竟无端化为齑粉，玄铁浇筑的庞然巨物竟凭空消逝，纵是合道真君也难解此局！”
“龙蚯显形时，无御空辇接引。”百里宸缓道。
“确是悖逆天道！”林震岳道。
“可有修士目睹此物飞遁？”主簿叩问。
“观天台修士素来镇守焚风漠，”百里宸垂目，“主要职责本是监控龙蚯行踪。寻常搬山鼋甲内镇守西位阵师——两位御舟道人携两位移髓匠人。若有半数受蛊惑堕魔......”
“某己通晓其间关窍，”主簿抚须道，“身为地师，可寻得因果线头？”
“老夫自当行周天推衍之术，”百里宸道，“然此事不宜当庭明示。”暗忖：这颧生幽火的枯瘦老者！分明知晓我受盟契所束不便干预这些宵小勾当。
主簿低笑垂首，青玉箸夹起龙纹参。
云梦瑶灵台忽明，忆起在天机阁修行时，《玄枢真章》暗探篇的传授场景。那位身复七宝绫罗的观星使声若玉磬，讲授的却是斡旋周天的谋算心诀，清音与诡道相激，在识海留下道道涟漪。
凡从‘问心试炼’出师的修士，皆显露出相似的神识波动印记。凡是经受宗门秘训之辈，无论何门何派都难免在言行间，透出无明业力所化的浊痕。若能推演天机奇门，便能寻到这些业印所在。
现下血煞魔修派出的暗桩，尽数依循同源道心法相。纵使投效不同宗门，其本我道源始终逃不出《血河真经》的轨迹。待诸生踏入天机推衍之境，首要习得抽离三魂七魄的鉴魂法——其一，需观盘问者罡气流转，判定本心所系；其二，需监察受审者唇齿间逸散的本命真火。只要锁定对方罡气与地脉共鸣的韵律，自然能破开真言禁制锁定其神魂烙印。
当云梦瑶与林无尘端坐青铜长案前，耳边传来通宝阁主簿的密语时，忽然灵台深处掠过一道清明。此人纵然施移魂诀遮掩魔气，然其胁下仍隐现六道血煞纹，却难逃她经年磨炼的神魂洞察，恍若这人掏出本命血牌呈于面前。
这是否意味着星槎盟己与天剑宗势同水火？云梦瑶以神识叩问心关。此念搅动丹田阴阳气海，她急调冰魄玉醴压住真元逆流，《太清守元诀》悄然运转，云梦瑶神识感应到通宝阁主簿每声呼吸的震颤——纵是他闲话漠北新贡的玄冰蚕丝，字里行间仍有七杀隐阵，云梦瑶敕令灵台七十二道剑意结阵以待。此乃诛心。
主簿吞咽灵犀肉时喉结滚过暗青咒纹，左侧鸾钗女修耳语惹他轻笑。片刻间此人似在听巽位修士说话，那人正向林震岳解说荒墟圣城本无刺荆草。
“我素喜观荒墟金翎雕展翼之姿，”主簿将琉璃盏在青铜长案上轻叩三下，声波化剑首冲云梦瑶神识，“天剑宗辖内群禽尽为腐骨鹫，无须灵泉滋润，皆系噬血妖禽。”
青铜长案彼端，匠师之女端坐林无尘身侧，春葱指尖急捏净尘诀。“‘锱铢’主簿，此等秽语怎登大雅！”
那位通宝阁主簿朗声笑道：“诸君呼我‘锱铢’，因我身居云泽会掌财左使。”然云梦瑶仍凝眸观其眉间魂火起伏。主簿见状复言：“昔日云泽会皆掐避尘诀，咒云‘巽风涤垢，坎水生财！’”言毕指诀翻飞，席间顿时涟漪生波，众修皆捻须莞你。
云梦瑶觉察其音尾隐透骄矜，更窥见右首那绾飞仙髻的女修于玉案下掐了道引梦诀，方使主簿顺势接言。她余光瞥向申屠川，此獠正大口朵颐。恍惚间似有传音入耳：“我执掌荒墟命脉之枢——灵泉！”
林无尘亦辨得此女话语间虚实交杂，暗观母亲正运转《洞玄辨真法》。少年灵台忽明：“敢问主簿，此禽当真啖食同类？”
“少主此问甚奇，我只说此禽嗜饮精血，何曾言必噬同类？”
“此问有何稀奇。”林无尘道。云梦瑶觉察他声线中暗含着经她调教的斩龙诀。“修士自幼修炼皆知，凡天地生灵，最残酷的灵气争夺皆始于同鼎修行之辈，”他刻意从邻座女修青玉碟中夹起灵犀肉，“同处玄关秘境，所求皆为天地精华。”
通宝阁主簿面容僵冷，望向林震岳。
“莫将无尘视为黄口小儿。”林震岳抚掌轻笑。
云梦瑶环视满座，见申屠川眼中泛起精芒，百里宸与百川舫散修嘴角微扬。
“此乃天地常理，”百里宸颔首道，“少主深谙天地玄机。生灵相争实为争夺乾坤间灵炁。血中蕴藏水精，堪称上乘灵源。”
主簿掷下青玉箸，怒喝道：“鄙人听闻遗族那些腌臜会取遗蜕血精！”
百里宸摇头，以宗门训诫口吻言道：“非取血中浊精，乃是体内蕴藏的全部水精，终将归于部族。你若久居焚风漠便知此天理——彼处每滴水精贵逾玄晶，而人体流转灵力蕴藏七成水精。尘归黄土者自无需这等天地馈赠。”
通宝阁主簿将双手按在青玉碟两侧，云梦瑶察觉其指节己然泛起青玉罡气，仿若下一瞬就要震碎青铜长案。
百里宸望向云梦瑶。“夫人恕罪。琼华宴上本不该言此腥秽之事，奈何有人口吐妄语，老夫当澄清因果。”
“你与遗族混迹经年，道心早己蒙尘。”主簿喉咙里滚出浊音。
百里宸静观其面，玄目如电刺入那张苍白的颤面。“道友欲与本座签生死符契否？”
通宝阁主簿周身气机一滞，喉结滚动间硬声道：“岂敢。我断不会以此宵小手段辱及主家。”
云梦瑶从其颤抖的声线、暴起的太阳穴青筋、紊乱的吐纳中辨出畏怖。此獠竟畏惧百里宸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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