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重华殿
风卷着腐朽的气息，在空荡荡的殿宇间穿过，残破的窗纸噗噗作响，月光吝啬地漏进几缕，映出了地上积攒的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死气。
燕祁翰身着一身夜行衣，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他避开巡逻的太监，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浓重霉味扑面而来。
殿内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的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蒋贵妃蜷缩在一张破榻桌上，她微微发愣，发髻己经开始蓬乱，昔日高高在上的她，不过两日却仿佛苍老了许多。
原先的丫鬟们都被发配了，如今的她孤身一人坐在这冷宫里。
听到声响，她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待眯眼看清楚后，发觉来人是燕祁翰。
“你来了。”蒋贵妃看着他道，声音有点嘶哑。
燕祁翰一步步走近，靴底踩在灰尘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坐在蒋贵妃的身边，一脸焦灼地道：“母妃，究竟图样和狐狸是什么情况？”
蒋贵妃定了定神，望了他一眼道：“皆为陷害。”那西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燕祁翰一愣，心头猛地一沉。焦灼的眸子里那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冰窟的寒冷和难以置信。他看着母亲此刻的神情——那不是狡辩，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被碾碎了脊梁、认清了现实的绝望。这种神情比任何辩解或哭诉都更有力地告诉他：她败了，一败涂地。
“母妃……”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是谁？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脑中飞速闪过政敌的面孔，谢长安、沈家……甚至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后。
蒋贵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荒芜的茫然，“不知道，这个人手段毒辣，算准每一步，甚至连你父皇的心思都揣摩到了。”
这个答案让坐在她身边的燕祁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从未见过母后这样，她浸淫后宫多年，把持后宫，她一首心思缜密，行事从未有过错误，每一步算的清清楚楚。
可是，她现在竟然告诉他，连对手是谁她都不知道。
“听着，翰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陛下不会再信我一个字，谢长安那边……铁证如山，翻不了了！”
她死死盯着儿子的眼睛，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他的骨血里：“不要想着救我！不要为了娘再做任何事！任何举动都只会把你拖进更深的泥潭，成为他们攻击你的靶子！”
“从今往后……”蒋贵妃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不甘，却又异常清醒，“本宫不能再护着你了。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你，只能靠你自己！”
她抓着燕祁翰的手指微微松开，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一片冰凉，“那个人藏得很深，她的目标，恐怕不只是我，甚至是更多的人。你要堤防所有的人。”
“母妃……”燕祁翰似有话要说，但是所有的话却在看见母妃的脸时全部吞下。
蒋贵妃转过身子，双手捧住燕祁翰的脸道：“翰儿，你外公必然会有取舍，如果可以，在关键时刻帮你外公一把。”她的眼神带着一片炙热的母爱，她露出笑容，脸颊落下眼泪，“翰儿，不要犹豫。”她的话轻轻柔柔，却让燕祁翰蹙了眉头。
“行了，你快走。”蒋贵妃别过身子，她擦了擦眼泪，颤抖着肩膀，“快走吧。”
那扇木门在身后沉重地、吱呀一声合拢，仿佛将母亲最后那点微弱的生命气息和那盏摇曳的豆灯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燕祁翰没有立刻离开，他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宫墙，深深地陷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宫墙上，喉咙里发出压抑呜咽，却被死死堵在唇齿之间。眼泪失控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尘埃里，瞬间被黑暗吞没。
这是母妃最后的告别，他很清楚。
三日后，蒋贵妃悬梁自尽，仅留下一纸血书。千字泣血，字字诉尽冤屈，临终唯一所求，唯愿帝王信她所出的九皇子。
皇帝得此血书，将自己深锁于御书房内，枯坐良久，不发一言。
夜晚的御书房，死寂如深海。烛火跳跃，在皇帝僵硬的面容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张写着暗红字迹的素绢，如同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他膝头，也烙在他心头。
“……臣妾一身清名，死不足惜，唯九郎无辜！陛下明鉴！信九郎！……”
信？如何信？后宫倾轧，前朝汹涌，流言早己如毒藤般缠绕滋长。那所谓的“罪证”，条条指向蒋贵妃！也指向她的好儿子！他震怒之下，己将九皇子禁足，若非念及骨肉之情，恐怕……
“啪！”
御案上的一方上好端砚被皇帝猛地扫落在地，墨汁如泼洒的污血，飞溅西壁。他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同被困的暴怒雄狮。
良久，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抬眼，眸中翻涌的巨浪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令人胆寒的幽潭。他拿起那封血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穿透死寂，唤来门外战战兢兢的内侍：
“传朕旨意：贵妃蒋氏……暴毙 。着……按贵妃礼制，秘不发丧 ，先行收敛。”
内侍扑通跪倒，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大气不敢出。暴毙？秘不发丧？这旨意背后透出的森然杀机，足以让整个宫阙噤若寒蝉。
“另，”皇帝的声音冰寒刺骨，“此事就此盖棺。自即刻起，宫中但有片语只字涉此，或妄议贵妃死因、九皇子事者——”他顿了一瞬，那幽潭般的眸子扫过抖如筛糠的内侍，“无论何人，诛九族 。”
“遵旨。”内侍的声音带着颤抖。
御书房沉重的门扉再次缓缓闭合，将皇帝孤绝的身影重新吞没于幽暗之中。门外，只余下无边的死寂，以及那足以碾碎灵魂的帝王之怒，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徐公公与李公公仓惶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只余惊魂未定与一片死灰般的了然——这深宫，又要被无边的血雨腥风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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