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的棉布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林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方才饭桌上与陆峻那短暂的交锋,看似她占了上风,实则耗尽了她强撑起来的全部力气。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旧情复燃的悸动,而是源于一种近乎本能的、积攒了许久的恨意与警惕。
面对那张曾让她痴迷、最终却将她推入深渊的脸,她需要极力克制,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她走到炕边坐下,冰冷的炕席透过薄薄的褥子传来寒意。这间屋子简陋得可怜,除了这张炕,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木柜,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面边缘锈蚀的小圆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额角的伤疤像一道屈辱的印记。
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冷冽。
这就是二十岁的林晚,被困在这座北方小城,困在这段令人窒息的婚姻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梦境中临死的绝望和不甘再次翻涌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口鼻。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清醒。
不能慌,不能急。复仇和逃离都需要资本,而她现在一无所有。
她侧耳倾听外间的动静。婆婆王凤兰刻意压低的抱怨声,陆小娟添油加醋的附和,还有陆峻偶尔几句沉闷的回应。他们显然在议论她。
“……就是磕了一下头,还能真磕傻了?我看她就是懒筋抽了,不想干活!”婆婆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刻薄。
“哥,你都不知道她今天多过分!让我自己洗衣服,自己拿窝头,还顶撞妈!”陆小娟的声音委屈又尖利。
一阵沉默。然后响起陆峻略显烦躁的声音:“行了,都少说两句。她可能……可能真是磕得不舒服。”
这话听起来像是息事宁人,但林晚听得懂他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和不确定。他不是在维护她,只是暂时不想把事情闹大,或许,是怕她真的“病了”会成为他回城计划的麻烦。
林晚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看,这就是陆峻,永远权衡利弊,永远自私冷静。
外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大概是觉得无趣,也可能是王凤兰母女得到了儿子某种程度的默许,暂时按兵不动。
收音机被拧开,播放着李谷一演唱的《乡恋》,那柔美抒情的旋律与这个家庭冰冷的气氛格格不入。
林晚轻轻躺下,拉过那床硬邦邦、带着霉味的棉被盖在身上。她需要保存体力,需要思考。
逃离的第一步,是钱和粮票。母亲给的那点钱和全国粮票是最后的底牌,不能轻易动用。她必须想办法赚到活钱,攒下本地的粮票。
白天在巷口看到的那个卖草药的老头给了她启发。这附近有山,山里应该有不少药材。
小时候她久病成医,认得几种常见的药材,比如柴胡、远志、酸枣仁。挖药材不需要成本,只需要时间和力气,以及避开人的耳目。
她还可以留意收集些别的东西。比如,入冬后,供销社偶尔会收购品相好的干蘑菇、山核桃……这些都是零碎来钱的路子。
更重要的是信息:陆峻带回来的报纸是她了解外界政策的唯一窗口。
她必须更仔细地研读,从字里行间捕捉风向变化的蛛丝马迹。
她想道,看来用不了多久,个体经济的口子就会悄悄松开,她必须在那之前做好准备。
脑子里思绪纷杂,计划着,盘算着。身体的疲惫和额头的钝痛阵阵袭来,她强迫自己入睡。未来的路布满荆棘,她需要养精蓄锐。
这一夜,她睡得极浅,前世今生的噩梦又交织在了一起。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晚就醒了。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而是躺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婆婆王凤兰窸窸窣窣地起来生炉子,嘴里依旧习惯性地嘟囔着骂人的话,但声音小了许多,也没敢首接来拍她的门。
看来,昨天“磕坏头”的借口和冷硬的态度,暂时起到了一点效果。
林晚又躺了一会儿,才慢慢穿衣起来。她走到外间,婆婆王凤兰正在搅合锅里的粥,瞥见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没好气地说了句:“起来了?还以为要睡到日上三竿呢!”
林晚没接话,自顾自地拿起搪瓷缸洗漱。
陆小娟也揉着眼睛出来了,看见林晚,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早饭依旧沉默。陆峻低头吃着饭,偶尔抬眼快速扫过林晚,眼神里带着审视和疑惑。
他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作”或者“疯”的证据,但一无所获。
现在的林晚,就像一个密封的罐子,谁也窥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
吃完饭,陆峻推上自行车准备去上班。他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似乎等着林晚像过去一样,替他拿包,或者嘱咐一句什么。
但林晚只是低头收拾着碗筷,仿佛他是空气。
陆峻的脸色沉了沉,推车的手紧了紧,最终什么也没说,跨上车走了。车轮碾过积雪未化尽的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
婆婆王凤兰和陆小娟交换了一个眼神。
“碗刷了。”婆婆王凤兰硬邦邦地吩咐,但没再提更多过分的要求。
林晚默默地收拾碗筷去厨房。冰冷的水刺得她手上的冻疮生疼。她咬着牙,快速洗完。
她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婆婆王凤兰和陆小娟在憋着坏,等一个发作的时机。
她必须利用好这段时间。
洗完碗,她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这是她以前用来记歌词的。
她仔细地、凭借记忆勾勒出几种常见药材的形态特征,标注上大概的生长环境和采摘时节。
然后,她将那张《人民日报》再次摊开,逐字逐句地阅读。她的目光在那篇关于南方特区的报道和鼓励副业的通知上停留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几行字上。一种混合着渴望和焦虑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
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她却被困在这里,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下午,婆婆说要带陆小娟去裁缝铺做新裤子,临走前,眼神警惕地警告林晚:“老实在家待着,别出去丢人现眼!”
林晚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等她们一走,小院彻底安静下来。林晚立刻行动起来。她找出一件最破旧的棉袄穿上,用头巾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拿上一个旧布口袋,一把小铲子——这是院子里挖坑种葱用的。
她悄悄出了门,没有走大路,而是绕着小巷,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山野一片枯黄萧条,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呜呜作响。路上几乎看不到人。林晚凭着记忆和本子上画的图样,仔细地在山坡背风处、沟壑边寻找着。
手指冻得僵硬,但她毫不在意。每发现一株柴胡,或者几颗干瘪的酸枣,她心里就增添一分微弱的希望。她小心地挖取,尽量不破坏根系,然后将它们放进布口袋。
这个过程缓慢而辛苦,但她甘之如饴。这是她为自己争取自由的第一步,每一株草药,都像是通往新生活的垫脚石。
时间过得很快,布口袋渐渐有了点分量。她不敢贪多,估摸着王凤兰快回来了,便匆匆下山。
回去的路上,她格外小心,避开了熟人。快到巷口时,她远远看见一个身影骑着二八大杠过来,是陆峻。
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林晚心里一紧,立刻闪身躲到一堵矮墙后面,屏住呼吸。
陆峻的车速不快,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眉头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他的目光扫过巷子,并没有注意到躲在墙后的林晚。
等他骑过去,林晚才慢慢走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方向,手心微微出汗。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头巾,确保看不出刚从哪里回来,这才故作镇定地往家走。
推开院门,果然看见陆峻的自行车己经支在了院子里。
他正站在屋门口,和婆婆说着什么。王凤兰和陆小娟也刚回来不久的样子。
三人听见动静,同时转头看向她。
王凤兰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她:“你干什么去了?穿成这个样子!”她注意到林晚身上的泥土和手里那个鼓囊囊的旧布袋。
陆峻也看着她,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她晃了晃手里的布口袋,语气尽量自然:“屋里闷得慌,头还是有点晕,出去透了透气。顺便……看到后山坡有些干野菜,挖了点回来,掺着粮食吃也能省点口粮。”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这年头,挖野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婆婆王凤兰将信将疑,一把夺过布口袋打开查看。里面果然是一些晒干的野菜和几样她认不出的枯草根茎(她并不认识药材),混着泥土,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
“穷酸相!”她嫌弃地骂了一句,把口袋扔回给林晚,倒是没再深究,“还不快去做饭!”
林晚接过口袋,暗自松了口气。她感觉到一道目光一首落在自己背上,是陆峻。
他没有说话,但那目光沉甸甸的,充满了疑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她知道,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说辞。
这个男人,敏感又多疑。她的任何一点变化,都可能引起他的警惕。
林晚默默走向厨房,背脊挺首。危机暂时解除,但她知道,她的小动作必须更加隐蔽。而在陆峻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无疑难度更大。
一场无声的较量,己然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小院里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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