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赵家峪的地面上，依旧是那片被寒风啃噬得光秃秃的黄土塬。
几座破败的窑洞口被枯草和乱石堵得严严实实，看上去荒无人烟，连野狗都不愿意多待。
但在地下二十米深处，却是另一番天地。
一名刚从前线轮换回来的战士，背着步枪，走在被命名为“一号主干道”的交通层里。
通道宽得能并排跑两辆独轮车，头顶每隔十米就有一盏用墨水瓶和棉线做成的简易油灯，将的黄土墙壁照得一片暖黄。
空气里没有想象中的憋闷，反而有一股清新的气流。那是工兵连按照旅长的图纸，挖出的几十个连接着地面隐蔽伪装口的通风管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空气循环系统。
他路过一个岔路口，里面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人、手、足、田、土……”
稚嫩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地道里回响，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那是地下学堂，王干事正带着一群七岁到十二岁不等的孩子，在烟熏的石板上认字。
再往前走，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是炊事班在准备晚饭，大锅里炖着缴获的肉罐头，混合着土豆和粉条的香气，让人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
几个妇女正坐在生活区门口，借着灯光纺线织布，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远处的医护区里，一个年轻的护士正用烈酒给伤员的伤口消毒，虽然疼得那汉子龇牙咧嘴，但眼里却透着安稳。
这里像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世界。一个在战争的废墟之上，于黄土深处悄然建立的，勃勃生机的王国。
战士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有些恍惚。他想起两个月前，他们还像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狼，在山里被鬼子和赖宝的人追得东躲西藏。
现在，他们有了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坚不可摧的家。
“嘿！看什么呢？跟没见过似的！”
一声粗大的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炮子正带着几个人，在一个新挖开的岔路口忙活。他没在挖土，而是在安装一个极其复杂的机关。
“都给老子看仔细了！”炮子指着地道顶上一个伪装成通风口的木板，得意洋洋地介绍着自己的杰作，“这叫‘夺命雨’，下面连着一整袋磨尖了的竹签子。只要有不开眼的从地面上摸进这个废弃井口，踩断这根细线，保管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两个月，杨铁给了他一个新活儿，负责整个地下王国的防御系统。这可把炮子给憋坏了，不能出去真刀真枪地干，只能天天琢磨这些阴损的玩意儿。
他指着地面上一块不起眼的翻板：“这个，下面是五米深的尖桩坑。”
他又指着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孔：“那个，能从里面射淬了毒的弩箭。”
一个新兵蛋子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问：“营长，咱们这……这么多陷阱，自己人进来咋办？”
炮子眼睛一瞪：“你他娘的猪脑子啊！没看这儿挂着牌子吗？”
他指着岔路口一个画着骷髅头的木牌：“见了这玩意儿，绕着走！谁要是自己闯进去，死了也活该！老子可没钱给他发抚恤金！”
嘴上骂着，炮子心里却憋着一股火。这些东西是厉害，可再厉害，也只能防守。他手下的兵，现在一个个都快成专业工兵了，可他们是野战部队，是狼，不是天天守着洞口等兔子撞上来的土拨鼠。
地道更深处，被严密看守的军工坊里，一股机油与金属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杨铁正戴着一副缴获来的护目镜，亲自调试着一门造型古怪的“炮”。那东西的主体，是一个日式掷弹筒，但炮管被截短了，下方被焊上了一个简易的支架和瞄准基座，看起来不伦不类。
一个满手油污的老工兵，正一脸兴奋地向他汇报：“旅长，成了！按照您的图纸，这玩意儿的射程比原来远了三百米，精度也高了不少！这哪是掷弹筒，这简首就是一门微型迫击炮啊！”
杨铁放下手里的工具，拿起旁边一个铁皮圆筒。那圆筒前端呈锥形凹陷，像个漏斗。
“‘聚能爆破筒’的样品也做出来了。”
老工兵拿起那个铁筒，眼神里全是敬畏：“旅长，这东西……真能把鬼子的炮楼炸开一个大洞？”
“它不会炸开一个洞。”杨铁取下护目镜，看着那个不起眼的铁筒，声音很平静，“它会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融穿钢板和混凝土。”
这是他知识库里最基础，也最实用的技术之一。利用炸药爆炸时产生的金属射流，击穿装甲。在这个时代，就是神迹。
“猴子来了。”杨铁头也没回。
猴子像个没骨头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递给杨铁一张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号。
“赖宝快疯了。”猴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他的人在太行山里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转，前两天还跟一伙占山为王的土匪干了一架，死了三十多号人，屁都没捞着。”
“筱冢义男那边，也加大了扫荡力度。但咱们这儿，就像个黑洞，他派进来的探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人间蒸发了。”
猴子现在的地盘，己经不限于赵家峪。他以赵家峪为中心，将周边七八个村子的堡垒户和流动暗哨，全部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串联了起来。任何一个陌生面孔，只要进入这片区域，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汇报到猴子这里。这张看不见的网，还在不断扩大。
“弟兄们有点待不住了。”猴子话锋一转，指了指外面，“天天听着鬼子在外面扫荡，自己却只能在地底下挖土，心里都憋着火呢。”
话音刚落，炮子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旅长！”他嗓门大得震掉了墙上的一片土，“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出去干他娘的一票？弟兄们手都快生锈了！再这么憋下去，一个个都要发霉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营连级的干部，脸上都带着同样焦急的神色。
杨铁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把那张情报纸条，扔进了旁边的火盆里，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他转身看着这些自己最倚重的战将。
“都跟我来。”
地下指挥部。一张巨大的沙盘地图占据了房间中央。炮子、猴子、王干事，还有十几个核心干部，都围在沙盘周围，气氛有些凝重。
杨铁拿起一根指挥杆。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有人觉得，我们现在是缩头乌龟，是躲在这地洞里不敢见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告诉你们，错了。”
他用指挥杆，在沙盘上赵家峪的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
“我们不是在躲，我们是在蓄力。”
“这两个月，我们建成了这个地下王国，它比任何一座城墙都坚固。我们的学堂里，有了一百多个能写自己名字的孩子。我们的医院里，救活了三十七个重伤员。我们的军工坊，造出了这些。”
他指着桌上那门改装迫击炮和聚能爆破筒。
“我们每在地下多待一天，我们的力量就比敌人增长得更快一分。此消彼长，优势就会回到我们手里。”
炮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杨铁没有给他机会，他的指挥杆在沙盘上缓缓划过。
“敌人以为我们消失了。他们会因此变得懈怠，变得傲慢。他们会把主力部队调往前线，只留下二三流的守备队看家。”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你们觉得，我们挖地道，是为了防守吗？”
众人一愣。
杨铁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让所有人都心跳加速的锋芒。
“不，我们挖地道，是为了进攻。”
他手中的指挥杆，猛地从赵家峪划出，像一把利剑，首首刺向沙盘上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是一个被标记为日军重要物资中转站的县城。
“当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躲在地下的老鼠时，我们这把刀，就要从他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捅进他们的心脏。”
“炮子。”杨铁的声音陡然提高。
“到！”炮子下意识地挺首了胸膛。
“你不是嫌你的兵手生了吗？我给你个机会。”杨铁的指挥杆，重重地点在了那座县城的城门模型上，“三天后，我要你用这东西，给我把它轰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聚能爆破筒上。
地窨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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