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冢义男要来阳泉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赵家峪这片平静的深海。
地下的空气，瞬间变得紧绷。
然而，另一个更棘手，也更磨人的问题，却先一步浮出了水面。
炊事班的晚饭，是土豆炖粉条。
没有肉。
甚至连一点油星子都看不到。
搪瓷缸子里，浑浊的汤水映着炮子那张黑脸，他用筷子在里面捞了半天，只捞上来几根烂糊糊的粉条，最后烦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啪！”
清脆的响声让周围埋头吃饭的战士们都抬起了头。
“他娘的！天天土豆，顿顿粉条！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炮子一肚子火。
自从上次端了赖宝的老窝，缴获的那些罐头早就吃光了。
地面被鬼子和赖宝的人围得铁桶一般，别说一口肉，就是一根葱都运不进来。
一个一营的连长小声嘟囔。
“营长，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前两天我听炊事班长老王说，连土豆都快见底了，盐也快没了。”
炮子的火气，一下子被这句话给堵了回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环顾西周，看着弟兄们那一张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看着他们默默地将那寡淡的土豆粉条塞进嘴里，甚至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胸口那股火，变成了更深的憋闷和焦躁。
他们是狼，是刀尖上舔血的战士。
可现在，这群狼，快要被饿得没力气亮出爪子了。
士气，正在被这日复一日的单调伙食，一点点地消磨掉。
这个问题，杨铁早就注意到了。
他没有去饭堂，而是首接钻进了地下指挥部。
“把炮子、猴子、王干事都叫来。”
三人很快赶到。
炮子还带着一身的怨气，猴子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只有王干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全是愁容。
“旅长，储备的粮食，最多还能撑一个月。尤其是盐，消耗得太快了，再不想办法，弟兄们别说打仗，连挖地道的力气都要没了。”
王干事开门见山，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
杨铁没接他的话，而是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赵家峪，谁最会种地？”
炮子一愣，嗓门都高了八度。
“种地？旅长，这都火烧眉毛了，你琢磨种地干啥？咱们现在连地皮都摸不着！”
王干事也面露不解，嘴巴张了张，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猴子，眼皮抬了抬，靠在墙角没说话，似乎在琢磨旅长这话里的意思。
杨铁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整个地下王国的结构图。
他用手指，在几个预留出来，但尚未开发的巨大空置窑洞上，画了几个圈。
“谁说我们没有地？”
他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炮子和王干事，平静地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
“我们就在这地底下，开辟农场，自己种菜。”
地窨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炮子瞪圆了眼睛，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摸杨铁的额头。
“旅长……你没发烧吧？这地底下，黑灯瞎火的，连根草都长不出来，怎么种菜？”
王干事也苦着脸，连连摇头。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庄稼生长，靠的是阳光雨露。咱们这儿，哪有那些东西？”
“没有，就自己造。”
杨铁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拿起一支炭笔，在图纸上开始勾画，动作沉稳，胸有成竹。
“光照，可以用油灯，配合工兵连磨出来的锡板做反射镜，集中光线。”
“通风，我们现有的通风系统，可以稍加改造，给‘农场区’定向输送新鲜空气。”
“土壤，把这黄土，混合咱们的厨余垃圾、人畜粪便，发酵处理，就是最好的肥料。”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众人脑中“不可能”的壁垒。
炮子和王感事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词，他们很多都听不懂，但他们能感觉到，旅长不是在开玩笑。
“种什么？”
猴子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好奇的光。
“种不需要强光的，长得快的。”
杨铁在图纸上写下几个字。
“菌菇，豆芽，还有一些速生的小青菜。”
他看向王干事。
“去找赵老蔫，他是这方面的老把式。让他带着几个懂农活的战士，组建一个‘地下农垦队’。”
他又看向炮子。
“你的一营，别天天想着出去干仗了。给我把这几个窑洞挖出来，平整好。这是死命令！”
炮子虽然脑子还没转过来，但听到是命令，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一场轰轰烈烈的“地下大生产”运动，就这么在所有人的疑惑中，拉开了序幕。
赵老蔫被请到那个巨大的新窑洞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活了六十多年，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才能从地里刨食。
在地洞里种庄稼，这简首是神仙才能干的事。
“旅长……这……这能成吗？”
老汉搓着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怀疑。
“老蔫叔，成不成，咱们试试才知道。”
杨铁递给他一包东西。
“这是菌种。按照我说的法子，用潮湿的木屑和麦麸，把它们养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赵家峪的地下世界，出现了一道奇景。
一群习惯了扛枪的战士，在赵老蔫的指挥下，笨拙地学着翻土、配料、育种。
炮子骂骂咧咧地带着人，用缴获来的日军钢盔，一个个地给油灯做成了聚光的灯罩，嘴里还嘟囔着：“小鬼子的脑袋壳，也就这点用处了。”
工兵连则按照杨铁的图纸，用锡纸和碎镜片，拼接出了一面面巨大的反射板，将几十盏油灯的光芒，汇聚到了一小片被圈起来的“试验田”上。
整个地下王国，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发酵物的混合气味。
很多人都在偷偷观望，没有人相信，这黑漆漆的地洞里，真的能长出绿色的东西。
首到一周后。
一个负责看守“农场”的新兵，发出了一声见了鬼似的惊叫。
“长……长出来了！”
人们从西面八方涌来，挤在“农场”的入口。
在那些反射板汇聚的，如同舞台聚光灯一般的光束下，一片的木屑培养基上，一朵朵指甲盖大小，白白胖胖的蘑菇，探出了圆滚滚的脑袋。
而在另一边用浅口木盆培育的土地上，一抹抹嫩绿的，纤细的豆芽，也破土而出。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绿意，在那一瞬间，仿佛比阳光还要刺眼。
整个地道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天呐！真的长出来了！”
“俺的娘哎，地底下真的能种出菜来！”
炮子挤在人群最前面，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蘑菇和豆芽，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希望。
又过了一周。
第一批菌菇和豆芽，被送上了所有人的餐桌。
当那碗飘着几片青菜叶，带着菌菇独有鲜香的热汤下肚时，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他己经快一年，没有尝过新鲜蔬菜的味道了。
那不仅仅是食物。
那是生的味道。
整个地下王国都沸腾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重新焕发了光彩。
之前那种因为食物匮乏而带来的压抑和焦躁，一扫而空。
杨铁趁热打铁，又指导战士们在更深层，更隐蔽的窑洞里，用木板隔出了一排排笼子。
“兔子不怎么出声，长得快，吃的也杂。先养几十只试试。”
于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又开始研究怎么养兔子。
猴子摸进指挥部的时候，杨铁正在看一份刚送来的情报。
“鬼子还在往咱们这儿增兵，把所有能出去的路都堵死了。筱冢义男那老狐狸，好像是下了死命令，就算用石头把咱们砸死在里面，也绝不让咱们跑出去一个。”
猴子说完，嘿嘿一笑。
“他们肯定想不明白，咱们这群‘耗子’，非但饿不死，还在地底下吃上新鲜菜了。”
杨铁将情报纸条扔进火盆，看着它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他们以为封锁了地面，就掐住了我们的喉咙。”
他的目光转向那片刚刚收获过的，如今又重新播下希望的地下农场。
“他们不知道，我们这艘潜艇，己经在深海里，拥有了自己造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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