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的咆哮，从一开始的激烈，渐渐变得沉闷、厚重，像一头被困在山腹中的巨兽，在发出满足的低吼。那几个斜向下的风口，光芒己经从暗红变成了刺眼的亮白色，远远看去，仿佛是巨兽燃烧的瞳孔。
灼人的热浪一波波涌来，烤得人脸颊发烫，汗水刚一冒出就被蒸发干净。
战士们己经停止了交谈，一个个光着膀子，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神情紧张又期待地望着那座外形古怪的土高炉。他们亲手和泥，亲手制砖，亲手将它一点点砌筑起来，此刻，它仿佛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与他们的呼吸心跳连在了一起。
王大山蹲在地上，屁股底下垫着块石头，可还是坐不住，不停地挪动着。他抓耳挠腮，嘴里小声嘟囔着，不时抬头看向杨铁。
“司令，这……这到底行不行啊？这都烧了大半天了，除了烟大点，动静响点，也没见它吐出个啥宝贝来。再烧下去，那石头不得都烧成灰了？”
杨铁没有回头，他的全部心神都贯注在那座高炉上。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用耳朵倾听炉火的语言。
“快了。”他忽然开口，“听这声音，火候差不多了。准备出铁。”
“准备出铁！”陈默立刻高声重复命令。
战士们精神一振，立刻按照之前的演练，行动起来。几个人用湿泥和沙子，在高炉的出铁口前，迅速修筑出一条弯曲的引流槽。更多的人则拿着铁锹，在引流槽的末端，挖出一个个长方形的沙坑，作为铸锭的模具。
一切准备就绪。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高炉下方那个被耐火泥堵得严严实实的出铁口上。那里，就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杨铁拿起一根三米多长的钢钎，钢钎的前端在火里烧得通红。他指着出铁口的中心位置，对王大山和另外两个力气最大的士兵沉声道：“就是这里。听我口令，用大锤，砸！”
王大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抡起了八磅大锤。
“预备！”杨铁将通红的钢钎顶在了出铁口上。
“砸！”
“哐！”
一声巨响，大锤狠狠砸在钢钎的末端，火星西溅。出铁口的泥堵上，只掉下来一小块。
“再来！”
“哐！”
又是一锤，泥堵上出现了一道裂缝。一股白色的灼热蒸汽从裂缝中嘶嘶喷出，带着一股硫磺的味道。
王大山红了眼，他能感觉到从钢钎上传来的巨大热量和阻力。他怒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手臂上。
“给俺开！”
“哐！哐！哐！”
连续三记重锤，坚固的泥堵终于被砸开了一个拳头大的缺口。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一道金色的细线，从缺口处蜿蜒而出。紧接着，那细线猛然变粗，化作一股奔腾的铁水，带着灼人的高温和耀眼的光芒，冲进了预先挖好的沙槽。
那不是红色，而是一种近乎白色的金黄，像一条被斩断了尾巴的火龙，在沙地上愤怒地翻滚、咆哮，映得每个人的脸膛都一片通明。
整个山坳，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壮丽又狂暴的景象震住了。他们见过山洪，见过野火，却从未见过这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奔流。
“娘嘞！”王大山扔掉锤子，呆呆地看着那奔流不息的铁水，结结巴巴地喊道，“出……出铁水了！跟河一样！”
他的喊声像一个信号，瞬间引爆了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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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战士们欢呼着，跳跃着，一些人甚至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他们看着那条流淌的“火龙”，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狂喜。这是他们亲手创造的奇迹。
杨铁没有欢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当最后一滴铁水流尽，他才下令堵上出铁口。
沙槽里，金黄色的铁水慢慢冷却，颜色由亮白转为金黄，再转为橘红，最后变成暗红色，表面凝结出一层黑色的氧化皮。
等了许久，确认温度降下来后，杨铁才让人用水浇在沙土上降温。
“刺啦——”
大片的白色蒸汽升腾而起，带着一股铁腥味。
王大山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戴上一双厚厚的帆布手套，第一个冲上去，从沙坑里刨出了一块还冒着热气的铁锭。铁锭呈长条形，表面粗糙，黑乎乎的，分量却沉得惊人。
“司令！这就是咱们炼出来的铁？”他献宝似的捧到杨铁面前。
战士们也都围了上来，好奇地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杨铁接过铁锭，掂了掂，又从腰间拿出一把小锤，对着铁锭的边角，用力一敲。
“咔嚓”一声脆响，一小块铁被敲了下来。
杨铁捡起那块碎片，仔细看着断口。
“断面是灰色的，颗粒均匀。是上好的灰口铁。”他把碎片递给陈默，“用这个做农具，做炮弹壳，都比我们现在用的料子强上十倍。”
王大山一听，眼睛都亮了，他一把抢过那块铁锭，抱在怀里，咧着大嘴傻笑：“那……那能用它做刺刀不？就是你之前说的那种，能跟鬼子硬碰硬的刺刀！”
听到“刺刀”两个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杨铁。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
杨铁摇了摇头。
“不行。”
王大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周围的气氛也瞬间冷了下来。
“这个太脆，韧性不够，真拿去拼刺刀，一碰就断。那不是杀敌，是害了弟兄们的命。”杨铁看着众人失望的表情，话锋一转，“这只是第一步。我们炼出来的是生铁，就像一根没去骨头的鱼。想做成能百折不挠的钢，我们还得再建一个炉子，用更猛的火，吹更烈的风，把它里面的杂质，那些‘骨头’，都给它去掉。”
他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了炼钢的原理。
战士们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们听明白了：这黑乎乎的铁疙瘩，还不是终点，它还能变得更好，更强。
王大山把铁锭重新塞回杨铁手里，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黑灰，瓮声瓮气地说：“司令，你就说吧，下一个炉子怎么建？要俺们干啥，俺们就干啥！不把那能捅穿鬼子的好钢弄出来，俺王大山名字倒过来写！”
“对！总教官，下命令吧！”
“我们听你的！”
战士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杨铁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被炉火和汗水浸染得黝黑发亮的脸，笑了。他把那块还带着余温的铁锭高高举起。
“好！从今天起，我们不光要当能打仗的兵，还要当能炼钢的匠！我们的刺刀，我们的炮管，我们自己造！”
夕阳的余晖洒进山坳，与渐渐熄灭的炉火交相辉映。三十几个汉子，围着他们亲手炼出的第一炉铁，像守护着一堆金子。那沉甸甸的铁锭，是他们从这片贫瘠土地里压榨出的第一滴血，滚烫，而充满力量。
南泥湾的这盘大棋，最坚硬的一颗棋子，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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