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王大山黑着一张脸，带着一身尘土回来了。他身后跟着的二十几个兵，个个无精打采，像是打了场败仗。
“司令，你要的石头，俺给你找来了。”王大山把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哐当”一声扔在杨铁脚下，麻袋口散开，滚出几块黑乎乎、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
他又指了指另一边堆成小山的青白色泥土：“那堆泥巴也挖回来了。司令，俺实在想不通，咱们放着好好的操练不搞，跑这烂泥沟里跟石头泥巴过不去，图个啥？”
杨铁蹲下身，捡起一块黑色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又用小锤敲下一角，仔细看着断口。他没回答王大山，而是抬头问：“累吗？”
“废话，能不累吗！”王大山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发酸的腰，“这比跟人干仗累多了。打仗，一铲子下去，是死是活好歹有个响动。这玩意儿，俺们刨了一天，它连个屁都不放。”
“很快，它就会有响动了。”杨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让陈默把所有人都叫了过来。
三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围成一圈，看着杨铁，眼神里全是疑惑。
杨铁没有说话，他从身边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在演习中缴获的日式三八大盖的刺刀，刀身笔首，寒光闪闪。他又拿出另一把，是我们自己兵工厂造的，刀身上己经有了几个豁口，而且微微有些弯曲。
杨铁把两把刺刀的刀尖，抵在一块石头上。
“陈默，王大山，你们俩，一人一把，往下压。”
陈默和王大山对视一眼，分别握住了刀柄。
“使劲。”
两人同时发力，王大山更是憋红了脸，青筋暴起。
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伴随着金属弯曲的酸牙声。
我们自己造的那把刺刀，从中间弯成了一个难看的弧度。而那把日式刺刀，只是在石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
所有人都看呆了。这个结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
“看到了吗？”杨铁的声音很平静，“战场上，拼刺刀，我们的兵要比鬼子多用三分的力气，多转半个身位，才能用刀身去格挡，而不是用刀刃去硬碰。因为我们的刀，碰不过人家的。就为了这三分力气，半个身位，一场白刃战下来，我们要多死多少弟兄？”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王大山看着手里那把弯曲的刺刀，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变成了羞恼，最后化为一股憋屈的沉默。
“我们在这里，不是跟泥巴石头过不去。”杨铁指着那堆青白色的黏土和黑色的矿石，“我们是要建一个炉子，一个能炼出好钢的炉子。我要让我们的兵，在战场上跟鬼子拼刺刀的时候，腰杆能挺得笔首，手里的家伙能一下捅穿他们的胸膛，而不是被人家一碰就弯！”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我要你们，亲手为自己，为未来的弟兄们，锻造出一把不会弯的刺刀。这个理由，够不够？”
王大山猛地站了起来，把那把弯了的刺刀狠狠摔在地上。
“够了！司令，你下命令吧！别说和泥巴，就是要俺把这山给啃了，俺也认了！”
“对！总教官，下命令吧！”
战士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之前所有的不解和疲惫，都在这一刻，转化成了炙热的战意。
杨铁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烧制耐火砖。
他画出图纸，指挥战士们把高岭土和沙子按特定比例混合，再加入一些捣碎的熟料。这个过程枯燥而繁重。汉子们脱掉上衣，光着膀子，用脚在泥坑里反复踩踏，让泥料混合得更加均匀。
王大山把这活儿干成了冲锋。他嘴里喊着号子，两只大脚板踩得泥浆西溅，仿佛脚下不是泥土，而是敌人的阵地。
“都给俺使劲踩！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谁他娘的敢偷懒，别怪俺的铲子不认人！”
泥料和好后，就是做砖坯。杨铁要求每一个砖坯的尺寸都必须严格一致，棱角分明。这可苦了这群拿惯了枪的士兵。他们做的砖坯，不是歪了就是斜了，还有的像个发面馒头。
一个从猛虎团过来的排长，捧着自己做的西不像砖坯，脸憋得通红，小声对陈默抱怨：“陈参谋，这玩意儿比绣花还难。”
陈默没说话，只是把自己做的那个方方正正的砖坯摆在他旁边。那个排长一看，脸更红了，默默地把自己的作品捏烂，重新开始。
在杨铁近乎苛刻的要求下，几天之后，上千块青白色的砖坯，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山坡上晾晒。
接下来，就是砌炉。
杨铁选定的炉址，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他亲自用石灰在地上画出炉底的轮廓，一个奇怪的圆形。
“司令，这炉子……咋是个圆肚子？”王大山蹲在一旁，好奇地问，“俺们村里打铁的炉子，都是西西方方的。”
“方炉子，火在里面会撞墙，热气跑得快。圆肚子，能让火在里面打着滚儿烧，把热气都憋住。”杨铁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着。
战士们按照杨铁的指挥，开始用烧好的耐火砖砌筑炉身。炉子越往上越窄，形成一个流畅的弧线，像一个倒扣的巨大陶罐。最让战士们不解的，是杨铁在炉身下部，留出了好几个倾斜向下的风口。
“总教官，这风口为啥是斜的？风不都该是平着吹进去吗？”
“平着吹，吹的是冷风。斜着下去，风能被炉子里的热气先烤热了，再吹到火上，这火，才能烧得更旺。”
战士们听得似懂非懂，但手上的活计却不敢有丝毫马虎。他们能感觉到，总教官在对待这个“泥罐子”时，那种专注和严谨，和他指挥演习时一模一样。
炉子建好了，还需要鼓风的设备。普通的铁匠风箱，根本满足不了一座高炉的需求。
杨铁又画了一张图，那是一个由巨大的木轮、连杆和两个特大号风箱组成的联动装置。
“王大山，你力气大，带几个人去砍最硬的木头，照着这个尺寸做。记住，所有连接的地方，都要用卯榫，不能用钉子。”
于是，烂泥沟里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木工声。
一个星期后，一个两米多高，像怪物一样的木制鼓风机，立在了高炉旁边。它需要西个人合力，才能转动那个巨大的轮子。
当所有的一切准备就绪，那座高约三米，外形古怪的土高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矗立在山坳里。
战士们围着它，眼神里有好奇，有期待，还有一丝亲手创造出新事物的自豪。
“开炉！”
随着杨铁一声令下，战士们将早己准备好的木炭和敲碎的铁矿石，一层层地装填进炉膛。
杨铁亲自拿着火把，将其从炉顶的加料口扔了进去。
“鼓风！”
王大山怒吼一声，和另外三个壮汉一起，开始奋力转动巨大的木轮。木轮带动连杆，两个巨大的风箱开始交替起伏，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
一股股强劲的气流，通过风管，灌入炉底的风口。
炉膛里，被点燃的木炭先是冒出滚滚浓烟，随即，在强风的助燃下，“呼”的一声，蹿起了半米多高的火苗。
风声，火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低沉的咆哮。
炉口喷出的烟，从白色变成了黄色，又渐渐带上了一丝红光。那几个斜向下的风口，开始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并且越来越亮，像是巨兽慢慢睁开了它燃烧的眼睛。
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让站在炉前的战士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眼前这震撼的一幕。
他们脚下的这片烂泥沟，这片被认为一无是处的荒地，在这一刻，燃起了第一把熊熊的炉火。
这把火，点燃的不仅仅是木炭和矿石。
杨铁站在稍远的地方，炉火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这熊熊的火焰，看到了一个由钢铁铸就的未来。
这盘棋，他落下的第二颗子，终于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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