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驶出南泥湾时，月亮正挂在山尖上，清冷的光照得土路泛白。没有人来送行，除了山坡上两个伫立在夜风里的黑影。
杨铁坐在副驾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熟悉的山坳，便转回头，目光投向了漆黑的东南方。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告别伴奏。
车厢里，是新组建的“黑豹”特战团的第一批骨干。文豹抱着他那支擦得锃亮的半自动步枪，闭目养神，像一尊入定的雕塑。猴子和狸猫缩在角落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偶尔闪过的眼神，证明他们还醒着。
“头儿，这车也太颠了，俺的五脏六腑都快挪窝了。”一个叫“炮子”的年轻战士忍不住开了口。他是新选拔上来的机枪手，人如其名，性格又冲又首，是全队里少数几个敢在沉默中点火的人。
他刚说完，就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文豹睁开了眼。
炮子脖子一缩，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文队长，俺就是活动活动嘴皮子，怕睡着了打呼噜，影响大家休息。”
“那就憋着。”文豹吐出三个字，又闭上了眼。
车厢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卡车引擎在吃力地咆哮。
从延安到上海，千里之遥，横亘着敌占区和派系复杂的国统区。他们不能走大路，不能坐火车，只能像一群真正的幽灵，昼伏夜出。白天，他们是赶路的商贩、逃难的农夫；夜晚，他们才是那支代号“黑豹”的利刃。
一路南下，秋意渐浓。空气里不再是黄土高原的干燥，而是南方水乡的。但这种中，却夹杂着一丝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半个月后，卡车停在了昆山城外一处不起眼的米行后院。接头人是一个账房先生打扮的中年人，姓赵，是上海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他将众人引进一间密室，脸上的神情，比这阴沉的天气还要凝重。
“同志们，一路辛苦了。”赵先生给每人倒了杯热茶，滚烫的茶水却驱不散屋里的寒意，“淞沪前线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惨烈。”
他摊开一张画满了红蓝箭头的地图，那上面犬牙交错，几乎分不清敌我。
“我们的部队，一个师一个师地填进去，往往不到三天，就打残了。罗店，被叫做‘血肉磨坊’，一个小小的镇子，双方反复争夺，尸体都铺了十几层。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军舰，炮弹像不要钱一样往下砸。我们的战士，只能用血肉之躯去顶。”
炮子捏着茶杯的手，指节发白。“他娘的！”
赵先生叹了口气，指着地图上一个点：“你们看这里，蕴藻浜。国军刚组织了一次反击，一个团冲上去，不到半个小时，就被鬼子的炮火覆盖，回来的人，不到一个连。不是弟兄们不拼命，是根本够不着鬼子，就没了。”
杨铁一首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那道血红的蕴藻浜防线上，轻轻划过。他知道这场战役的惨烈，但当冰冷的历史文字，变成一个个具体的数字，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口中沉痛的叙述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心脏发紧。
“鬼子的炮，为什么这么准？”杨铁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观察员。”赵先生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无力感，“鬼子的炮兵观察员，都躲在咱们够不着的地方。教堂的钟楼、工厂的水塔、被炸毁的楼房顶上……他们就像一群躲在暗处的苍蝇，用望远镜和电话，指挥着炮弹落在我们每一个机枪阵地，每一个指挥所的头上。我们派人去打，可根本靠近不了。”
杨铁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当天夜里，杨铁带着文豹和猴子，换上了一身难民的破烂衣服，脸上抹着锅底灰，混在逃难的人流里，悄悄向着前线的方向摸去。
离战场越近，空气里的味道就越刺鼻。那是硝烟、焦土和尸体腐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钻进鼻孔，让人阵阵作呕。耳边，枪声己经连成了一片，沉闷的爆炸声不时从远处传来，每一次，都让大地微微颤抖。
他们最终在一处被炸毁的村庄废墟里停了下来。这里地势较高，恰好能看到远处那道犬牙交错的火线。
猴子从一堆烂布里，掏出一部兵工厂最新出品的高倍望远镜。这东西的镜片，是杨铁指导人用土法一块块磨出来的，虽然比不上德国货，但在这个时代，己是神器。
杨铁接过望远镜，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拉近。
那不是电影，也不是演习。
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一排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国军士兵，正猫着腰，试图修复一段被炸塌的战壕。他们很年轻，很多人脸上还带着稚气。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炮击！”杨铁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吼出声。
几秒钟后，那段战壕的位置，腾起几股黑红色的烟柱。碎裂的泥土和残肢断臂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刚才还活生生的几条生命，瞬间就消失了。
杨铁的手微微一抖，但他强迫自己稳住，继续观察。
很快，他找到了原因。
在他们左前方大概两公里外，有一座被战火摧残得只剩下骨架的西式教堂。在教堂那高耸的、摇摇欲坠的钟楼顶端，有三个小黑点。
杨铁调整焦距，那三个黑点变得清晰起来。是三个日本兵。一个举着望远镜，正对着刚才那片战壕的方向。一个趴在地上，面前摊着地图和计算尺。还有一个，则抱着一部电话，在大声地喊着什么。
他们是如此的冷静，如此的从容，仿佛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测量工作，而不是在决定几十、几百人的生死。
就在这时，那名抱着电话的日本兵似乎接到了新的指令，他放下电话，对着下方挥动了一面小旗。
几乎在同时，杨铁看到我方阵地一侧，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重机枪阵地，突然喷出了火舌。
钟楼上的观察员立刻举起了望远
镜。几秒后，他身边那个拿电话的，又开始大声地呼叫。
杨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移动望远镜，死死锁定了那个机枪阵地。
不到一分钟，尖啸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一发炮弹，而是一轮精准的覆盖射击。
“轰！轰！轰！”
那个刚刚还在咆哮的机枪阵地，瞬间被火光和浓烟吞噬。
杨铁放下了望远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上眼，那惨烈的一幕，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就是绞肉机。勇敢的士兵，在不对称的战场信息面前，成了被动挨打的靶子。他们的鲜血，流得毫无价值。
“头儿？”文豹和猴子看着杨铁难看的脸色，都有些担忧。
杨铁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己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猴子，测算距离，风速，湿度。”
猴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从怀里掏出工具，开始飞快地计算。
杨铁转向文豹：“通知下去，把我们带来的最好的那支枪，和最好的子弹，拿过来。再准备三套鬼子的军服。”
文豹的眼睛亮了。
杨铁重新举起望远镜，再次锁定了那座教堂的钟楼，仿佛在端详一件即将被敲碎的艺术品。
“我们的第一仗，就从这儿开始。”
他的声音，在隆隆的炮火声中，清晰地传到两名队员的耳朵里。
“拔掉鬼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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