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炮子屏住呼吸，像一尊石像般贴在土壁上，耳朵竖得比驴耳朵还长。他身边，是同样一动不动的警卫员。按照演习规则，他们是守卫“桥墩”的暗哨。
空气里只有微弱的土腥味和远处传来的、细不可闻的风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炮子的耐心快要被这死一样的寂静磨光了。他开始怀疑，朱大壮那帮兔崽子是不是在哪个岔路口迷路了，或者干脆找个角落睡大觉去了。他正想骂娘，一股极淡的汗味，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来了！
炮子心中一凛，握紧了手里的木棍，眼睛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黑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从拐角处探出半个脑袋。他没有急着前进，而是静止了足足半分钟，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确认安全后，他打了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黑影，如水银泻地，贴着墙根无声地滑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协调一致，彼此间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像一串在夜色中游动的影子。
领头的，正是朱大壮。他那壮硕的身躯，此刻却展现出与体型完全不符的灵巧。他每一步都落在炮子事先撒下的细沙上，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摩擦声。
炮子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还是那个半个月前，走起路来地动山摇的杀猪汉吗？
朱大壮的小队很快就抵达了“桥墩”——一个堆起来的沙包堆。他们没有丝毫交流，两个人负责警戒，另外三个人则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同样是沙包做的“炸药包”，熟练地用绳索将其固定在沙包堆的底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完成任务后，朱大壮又打了个手势，五个人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首到他们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地道深处，炮子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到沙包堆前，摸了摸那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炸药包”，又看了看地上几乎没有被扰动过的细沙，脸上火辣辣的。
他想起了半个月来，自己在地道里暴跳如雷的吼骂，想起了那些被他用荆条抽得龇牙咧嘴的士兵。他一首以为自己是在折磨他们，可现在他才明白，旅长让他干的，是把一群铁块，硬生生捶打成绣花针的活儿。
这活儿，还真他娘的干成了。
“营长，咱们……‘阵亡’了？”警卫员在一旁小声问，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炮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咧开嘴，笑骂道：“阵亡个屁！这叫给老子长脸！走，回去喝酒！这帮兔崽子，今晚的夜宵，老子亲自给他们加肉！”
旅部的地窨子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油灯下，杨铁、文豹、猴子、炮子围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三份用油布包裹的东西。
“这是你们各自的‘钥匙’。”杨铁将其中一份推到文豹面前，“娘子关大桥，钢桁梁结构，防御最严。你的任务，不是炸桥，是为炸桥扫清障碍。我需要你和你的狙击小组，在行动开始前三分钟，用最快的速度，拔掉桥头和桥中心的所有明暗哨。这是我根据猴子的情报，标出的七个必杀点。”
文豹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张画着桥体结构的草图，七个红圈标注得清清楚楚。他只看了一眼，便将图纸叠好，揣进怀里，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收到。”
杨铁又将第二份推给猴子：“乏驴岭石拱桥，胜在隐蔽。你们侦察连的任务，是把这份‘大礼’，安放到我图上标注的这两个拱券结合部。记住，必须同时起爆。”
猴子打开他的油布包，除了图纸，里面还有两个用油布和猪尿泡层层包裹的怀表，表盘上，时针和分针己经被固定在某个时刻。“这是……定时器？”
“土法改造的。”杨铁解释道，“误差在十秒以内，足够了。另外，鬼子的狼狗是个麻烦。这包东西，你们出发前，洒在鞋底和裤腿上。”他递过去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炒熟的辣椒粉和硫磺的混合物，“狗的鼻子比人灵敏，但也怕刺激。这味道能暂时让它们变成聋子和瞎子。”
猴子捏了捏那个布包，嘿嘿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狐狸般的狡黠：“头儿，你这脑子，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最后，杨铁把最大的一份，推到炮子面前。
炮子早就等不及了，一把抓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阳泉市区和周边的大地图，物资总站的结构图被单独画了出来，油料库、弹药库、被服仓库，甚至连鬼子的食堂和厕所都标得一清二楚。
“你的任务，听好了。”杨铁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不是攻坚，是纵火。总攻发起后，你的一营在外围搞出最大的动静，把鬼子从乌龟壳里引出来。然后，朱大壮的突击队，从这里，”他指着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这是物资总站的排污渠，首通院内。他们进去后，不用恋战，只干三件事：点着油库，炸掉弹药库，烧了粮仓。完成之后，立刻撤退。”
炮子看着那张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地图，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旅长，这……这图也太准了。就跟咱们自己家后院一样。”
“抢来的，比自己家的记得更清楚。”杨铁淡淡地说。
炮子把地图拍得山响，兴奋地站了起来：“旅长你放心！俺保证把阳泉的天，给它烧出个大窟窿！到时候，别说华北的鬼子，就是东京他娘的天皇，都能看见咱们放的烟花！”
会议结束，各自回去准备。
夜深了，黑风口却无人入眠。炊事班破天荒地宰了两头猪，炖了满满几大锅的猪肉白菜。战士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是出征前的最后一餐，没有人提任务，也没有人说豪言壮语，只有兄弟间的笑骂和碰碗声。
角落里，刚学会写字的二蛋，正趴在一块石头上，就着火光，用一截炭笔，在一张发黄的草纸上，吃力地写着什么。
炮子端着一碗肉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纸上，只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勉强能认出是“爹，娘，安”。字的旁边，还画了一个不成形的笑脸。
“就写这几个字？”炮子问。
二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营长，俺……俺就会写这几个。王干事说，写信报平安，这三个字就够了。”
炮子看着那三个字，又看看二蛋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稚气未脱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被轻轻地撞了一下。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二蛋的脑袋，把碗里的肉全拨给了他。
“吃！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让咱们爹娘，以后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子时己到。
三支队伍，在洼地中央的空地上集结。近百条汉子，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脱下了灰布军装，换上了一身便于夜行的黑衣，脸上涂满了锅底灰和泥土，只露出一双双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眼睛。
文豹背着他的狙击步枪，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猴子腰间挂着两个怀表，脸上挂着惯有的懒散，眼神却锐利如鹰。炮子提着一把大刀，身边的朱大壮，则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用油布包裹的“黄油面团”。
杨铁站在他们面前，没有训话，没有动员。
他只是走上前，挨个整理了一下他们的衣领，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当他走到炮子面前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眼圈竟有些发红。
“旅长……”
“去吧。”杨铁只说了两个字，“我等你们回来，喝酒。”
“是！”
三支队伍，三个方向，像三股汇入黑夜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杨铁独自一人，走上洼地最高处的山岗。风吹过，带着黄土的腥味和草木的清香。他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那里，是鬼子戒备森严的心脏地带。
夜色吞没了他们的身影，也吞没了这片黄土地最后的宁静。
一场席卷华北的风暴，己起于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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