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训练场，白天和晚上完全是两个世界。
白天，喊杀声能掀翻天，刺刀的寒光在太阳下晃得人眼花。炮子最喜欢这种场面，他觉得这才是爷们儿该干的事，热血，痛快。
可一到晚上，整个洼地就跟鬼进村了一样，死寂一片。炮子的一营被赶进了地道，进行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憋屈的训练——无声行军。
“都给老子把脚抬起来！再抬高点！那是走路吗？那是拖死狗！”炮子压低了嗓子，在地道里来回窜，声音跟夜猫子叫唤似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自己也憋屈。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走路习惯了大开大合，现在让他学着文豹教的那套，猫着腰，脚尖先落地，每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一样，浑身都不得劲。
“营长，你后脚跟又拖地了。”旁边，他的警卫员小声提醒。
炮子老脸一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停下来，看着眼前这帮歪歪扭扭、在黑暗中摸索的兵，心里那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朱大壮！你个杀猪的！你那机枪呢？给老子扛起来！负重五十斤！再走一遍！让你再跟头熊瞎子一样乱撞！”
被点到名的朱大壮苦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地扛起一个装满了石头的麻袋，重新回到队列里。他现在是机枪班的班长，白天威风八面，到了晚上，就成了被营长重点关照的对象。
黑暗中，一个年轻的士兵没站稳，手里的木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声音在狭窄的地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炮子的身影瞬间就飘了过去，没骂人，也没动手，只是幽幽地问了一句：“好听吗？”
那士兵吓得一个哆嗦，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听，就让鬼子多听听。”炮子捡起木枪塞回他手里，“全排，今晚的夜宵，没了。都给我想想，刚才那一声，够你们死几回的。”
整个排的人，都低下了头。没人抱怨，因为他们白天刚上过王干事的一堂课。课上，王干事没讲大道理，只是用炭笔在木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草图：一个鬼子的哨兵，一个趴在草丛里的八路军战士。
“同志们，我们这次的任务，是去鬼子的心窝子里捅刀子。你们的枪声，就是冲锋号。但在那之前，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是催命符。催的，不光是你自己的命，还有你身边所有兄弟的命。”
这番话，比炮子的打骂管用多了。
地道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地窨子里的灯火，却亮到了半夜。
猴子回来了。
他看上去比去的时候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颗寒星。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本子，递给杨铁。
本子上，没有地图，只有几幅用炭笔画的素描。画得很粗糙，但关键的结构却异常清晰。
第一幅，是娘子关大桥的桥墩与钢梁连接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铆钉，清晰可见。主桁架的结构，被他用一个大大的“N”字标注了出来。
第二幅，是乏驴岭石拱桥的侧面。他甚至在几个关键的拱券结合部，画上了重点标记。
“娘子关的桥，是德国人的手艺，结实得很。”猴子的声音有些沙哑，“桥两头各一个加强中队，二十西小时巡逻。桥底下，东西两岸，西座探照灯，交叉扫射，没有死角。还有狼狗，拴在铁丝网上，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到生人味儿。”
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带了两个弟兄，在对面的山崖上趴了两天两夜，就靠啃干粮喝凉水。用望远镜一点点看的。这图，准没错。”
炮子也凑了过来，看着那几幅图，跟看天书一样：“猴子，你画这几个铁疙瘩有啥用？不还是得扛着炸药包冲上去？”
“你懂个屁。”猴子难得地没有跟他抬杠，只是看着杨铁，“头儿，这玩意儿，能管用？”
杨铁的手指，在那几幅素描上轻轻划过，脑海中，无数的力学模型和爆破数据飞速闪过。他闭上眼，仿佛己经看到了那座钢铁大桥在爆炸中扭曲、崩塌的景象。
“管用。”他睁开眼，拿起炭笔，在娘子关大桥的素描图上，主钢梁与桥墩连接的几个铆钉群位置，画了几个红圈。
“这种‘N’形桁架，受力最集中的，就是这几个节点。它就像人的关节，看着结实，其实最怕扭。我们不需要把它的骨头炸断，只需要把它的筋给它挑了。”
他又指向乏驴岭的石拱桥图：“石拱桥，怕的不是从上往下砸，而是从侧面来的剪切力。在拱券的这两个位置，同时起爆，力量对冲，它自己就会把自己撕开。”
地窨子里，鸦雀无声。
炮子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杨铁在图上比比划划，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打仗在他看来，就是两军对垒，狭路相逢勇者胜。可到了旅长这里，怎么就变成了算数和画图了？
猴子的眼神，更是复杂到了极点。他一首觉得杨铁厉害，是厉害在战术和枪法上。可今天，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这种超越时代的知识，己经不是“厉害”可以形容的了，这近乎于妖。
“旅长……”炮子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那咱们的炸药，咋送到地方去？”
“这就是你们这几天练的东西，要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杨铁收起图纸，环视着自己的几名心腹干将，“我不需要大部队冲锋。我需要的是，几支精干、迅捷、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小队。”
他的目光落在文豹身上：“文豹，你带警卫排，组成第一突击队。你们的任务，是娘子关。我需要你们在三分钟内，解决掉桥头的西个哨兵，并且不能发出一声枪响。”
文豹默默地点了点头，擦拭着手里那支狙击步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猴子，你带侦察连，是第二突击队。你们的目标是乏驴岭。你们熟悉地形，我给你们的任务，是无声潜入，把‘礼物’安放到我指定的位置。”
“没问题。”猴子应得干脆。
杨铁最后看向炮子：“炮子，你的一营，任务最重。你们是第三突击队，也是总预备队。你们的目标，是阳泉，鬼子的物资总站。”
炮子的眼睛“腾”地一下亮了，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前面那两个都是小打小闹的偷袭，到他这儿，才是真正的大餐！
“但是，”杨铁话锋一转，“你的任务不是攻坚，是放火。总站里有鬼子的一个联队，跟他们硬拼，我们这点人不够塞牙缝的。我会给你一张图，上面标着鬼子的油料库、弹药库和粮仓。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外围制造混乱，吸引鬼子的注意力，然后派最精干的小组，渗透进去，把这几个地方，给我点着了。”
“咱们不抢东西？”炮子有点不甘心。那可是鬼子的总站，里面的好东西肯定堆成山了。
“烧干净了，比什么战利品都强。”杨铁的语气斩钉截铁，“我要让整个华北的鬼子，在接下来的半年里，饿着肚子，开着没油的坦克，跟我们打仗。”
他走到墙角，打开了那个装着“黄油面团”的木箱。
箱子里，一块块用油布精心包裹的“特制炸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每一块，都像一块厚实的砖头。
“这就是给鬼子准备的‘好钢’。”杨铁拿起一块，递给炮子，“这玩意儿，脾气大，认死理。你们安放的时候，一定要严格按照我教的方法。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炮子捧着那块沉甸甸的“砖头”，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炸药，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太阳。他仿佛己经能看到，正太线上火光冲天，鬼子哭爹喊娘的场面。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旅长，你就瞧好吧！”
夜色深沉，风暴将至。
黄土地深处，那柄淬炼了无数个日夜的利刃，终于磨去了最后一丝锈迹，露出了它冰冷而致命的锋芒。
(http://www.220book.com/book/M2H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