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是淬了冰的刀子，裹着雪粒子，顺着土坯房的门缝、窗缝往里钻。李五是被冻醒的，不是自然醒，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把他从昏沉的睡梦中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结了一层白霜的窗户纸，外面天还没亮透，只有一丝灰蒙蒙的光，勉强勾勒出屋顶漏风的椽子轮廓。身下的铺盖是前年的旧棉絮，里面的棉花早就板结了，硬邦邦的像块冻透的土疙瘩，别说保暖，稍微动一下，还能听见棉絮摩擦的“沙沙”声，带着一股经年累月的霉味。
身上的衣服更不用提——一件单褂子，袖口磨破了边，肘部打了块黑补丁，补丁的线脚歪歪扭扭，还是去年二姐李兰偷偷给他缝的。裤子更短，裤脚离脚踝还差着两指宽，冷风首往裤管里灌，冻得他小腿肚子一阵阵发紧，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咳咳……”李五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喉咙干得发疼，像是要冒火。他想翻个身，却发现手脚都冻僵了，稍微一动，关节就“咯吱”响，带着钝痛。他缩了缩脖子，把脑袋往硬邦邦的枕头上埋了埋，枕头上是粗麻布做的枕套，洗得发白，边缘都起了毛。
这就是他的窝——李家后院那间漏风的小偏房，原本是堆柴火的地方，后来因为家里孩子多，他这个“多余”的，就被打发到这儿来了。说是睡觉的地方，其实跟露天也差不了多少，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唯一的好处，就是离灶台近，偶尔能蹭点灶膛的余温。
但今天不行，灶膛还没生火呢。
李五摸了摸肚子，空落落的，昨天晚上就没怎么吃饱——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着半块糠麸饼子，还是李兰趁王桂香不注意，偷偷塞给他的。现在肚子里饿得发慌，咕噜咕噜地叫，跟外面的风声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可怜。
他知道不能再躺着了，王桂香要是醒了看见他还没起，少不得又是一顿骂。李五咬着牙，慢慢坐起来，每动一下，身上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他把脚伸到床底下，摸了半天，才摸到那双露着脚趾的布鞋，鞋底子早就磨薄了，踩在地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的冰凉。
他趿拉着鞋，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呼”地一下灌进来，瞬间把他裹住，李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肩膀，把脖子往衣领里埋得更深了。
院子里积着一层薄雪，是昨天晚上下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东边的灶房里还黑着，只有窗户纸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王桂香应该还没醒，这倒是个机会，他可以先把粥煮上，说不定能多喝两口热的。
李五轻手轻脚地走进灶房，灶房比他的小偏房还冷，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得用斧头砸开才能舀水。他先蹲在灶膛前，摸索着找柴火。灶膛边堆着一堆湿柴火，是前几天他上山砍的，还没晾干，摸起来潮乎乎的。他拣了几根细一点的，又从怀里掏出火柴——这是他省了好几天，从生产队的仓库里偷偷拿的一根，平时舍不得用，只有生火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划了好几下，火柴才“嗤”地一声燃起来，火苗很小，风一吹就晃。李五赶紧把火苗凑到细柴火上，屏住呼吸，看着火苗慢慢舔舐着湿柴，冒出一股股黑烟，呛得他首咳嗽。他又往灶膛里添了几根粗一点的柴，用吹火筒使劲吹了吹，灶膛里的火才慢慢旺起来，橘红色的火苗映在他脸上，终于带来了一点暖意。
火生起来了，李五才开始准备煮粥。他拿起水缸边的斧头，对着水缸里的冰砸了几下，“哐当”一声，冰面裂开一道缝，他又砸了几下，才砸下来一块冰，放进锅里。然后他打开米缸——米缸是个破陶罐，放在灶台的角落里，上面盖着一块破布。他掀开破布，里面只剩下一点点糙米，还混着不少沙子和稗子。
这就是家里所有的存粮了。王桂香抠门，每一粒米都看得紧，平时煮粥，恨不得一碗水里只放几粒米，煮出来的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喝下去跟喝凉水没什么区别。
李五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把米，生怕抓多了被王桂香骂。他把米放进锅里，又用手淘了淘——其实也淘不出什么干净的，水里还是飘着几粒沙子。他把锅放在灶上，盖上锅盖，然后蹲在灶膛前，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火，眼睛盯着锅盖，心里盼着粥能快点煮好，好趁王桂香没醒，先喝一碗热的。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水慢慢热起来，开始冒热气，一股淡淡的米香飘出来，虽然很淡，却让李五的肚子叫得更响了。他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的水己经开了，米粒在水里翻滚着，粥还是很稀，但至少是热的。
就在这时，灶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李军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走了进来，嘴里还嘟囔着：“饿死了，粥煮好了没？”
李军是王桂香的宝贝疙瘩，比李五小两岁，却长得比李五高壮——不是因为他能干，是因为王桂香疼他，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他，平时也不让他干什么重活，所以李军养成了好吃懒做、蛮横霸道的性子，尤其喜欢欺负李五。
李五赶紧把锅盖盖上，小声说：“快好了，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等，我都快饿死了！”李军不耐烦地皱着眉，走到灶台边，伸手就去掀锅盖，“我先尝尝！”
他力气大，一把就掀开了锅盖，锅里的热气瞬间冒出来，带着淡淡的米香。李军看了一眼锅里的粥，撇了撇嘴：“怎么还是这么稀？妈真是的，就不能多放点儿米？”
嘴上这么说，他却转身去拿碗——家里的碗也分三六九等，好一点的粗瓷碗，是王桂香和李军、李大山用的；破了口的碗，才是李五和李兰用的。李军拿起自己的那只粗瓷碗，又拿起勺子，伸进锅里，一下子舀了大半碗粥，还特意挑了里面为数不多的几粒米多的地方。
“你慢点，还没煮好呢……”李五想拦，却被李军推了一把，差点撞到灶台上。
“滚开！”李军瞪了他一眼，“这粥本来就该我先喝，你一个吃闲饭的，有什么资格跟我抢？”
李五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上山砍柴、下地除草，生产队上工的时候，他比谁都卖力，就为了能多挣点工分，可王桂香总说他是“吃闲饭的”，李军更是把这话当成了口头禅，动不动就拿这话噎他。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不敢发作——他知道，只要他敢反驳一句，李军就会哭着去找王桂香，到时候王桂香过来，少不得又是一顿打骂。
李军捧着碗，站在灶台边，“吸溜吸溜”地喝着粥，喝得满脸都是，还时不时地咂咂嘴：“嗯，还行，就是米太少了。”
他一碗粥很快就喝完了，又拿起碗，准备再舀一碗。就在这时，王桂香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尖酸刻薄，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李五！你死哪儿去了？粥煮好了没？军军都饿醒了！”
王桂香一边喊，一边走进灶房，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虽然旧，但比李五的单褂子暖和多了。她一进灶房，就看见李军正在舀第二碗粥，而李五站在一边，手里空空的，连个碗都没拿。
“哟，军军都喝上了？”王桂香的脸色立刻柔和下来，走到李军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慢点喝，别烫着，锅里还有吗？不够妈再给你煮。”
李军摇摇头，捧着碗，含糊地说：“还有，我再喝一碗。”
王桂香笑着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李五，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眼睛瞪得溜圆，叉着腰骂道：“李五！你个死丫头养的（李五从小就被说是捡来的，王桂香总这么骂他）！站在这儿干什么？杵着当电线杆子呢？粥煮好了不知道给军军端过去？还让军军自己动手，你是不是懒骨头又犯了？”
李五低着头，小声辩解：“我……我刚煮好，军军就自己过来了……”
“你还敢顶嘴？”王桂香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伸手就往李五身上打了一下，打得李五一个趔趄，“我说你是吃闲饭的，你还不乐意了？每天给你一口饭吃，你连这点活儿都干不好，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杀了吃肉，你呢？你能干嘛？”
李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他知道，掉眼泪只会招来更狠的打骂。他咬着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默默走到一边，拿起自己那只破了口的碗，想舀一点剩下的粥。
可锅里的粥己经不多了，李军刚才舀了两碗，剩下的连小半碗都不到，还都是清汤。李五拿着勺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粥都舀进了自己的碗里——哪怕是清汤，至少也是热的，能暖暖肚子。
他刚端起碗，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王桂香就看见了，伸手一把夺过他的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碗碎了，粥洒了一地，冒着热气，很快就被冰冷的地面冻住了。
“你还敢喝？”王桂香指着李五的鼻子，骂得更凶了，“家里的米是大风刮来的？给你一口饭吃就不错了，你还敢跟军军抢粥喝？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李五看着地上碎掉的碗和洒掉的粥，心里一阵冰凉，比身上的寒意还重。那是他今天唯一的指望，现在全没了。
“妈，你别生气了，”李军喝完了第二碗粥，擦了擦嘴，走到王桂香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我吃饱了，别骂他了。”
他嘴上这么说，眼神里却带着得意——他就喜欢看王桂香骂李五，看李五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觉得特别痛快。
王桂香被李军这么一劝，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还是瞪着李五：“看在军军的面子上，今天就饶了你这一次。不过，活儿你还得干！”
她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柴垛，“你看那柴垛，都快空了，今天你上山砍两捆柴回来，要是砍不回来，晚上就别想吃饭！”
李五心里一沉——两捆柴？平时他半天才能砍一捆，现在天这么冷，山上的柴都冻硬了，砍起来更费劲，两捆柴，他得从早上砍到天黑，还得空腹去。
“妈，我……我还没吃饭……”李五鼓起勇气，小声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吃的，我好有力气去砍柴……”
“吃什么吃？”王桂香立刻打断他，眼睛一瞪，“你刚才不是想喝粥吗？粥都被你洒了，还有脸要吃的？我告诉你，李五，今天你要是砍不回两捆柴，就别想踏进这个家门！”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不准跟你二姐说，要是让我知道你跟兰兰告状，我打断你的腿！”
李五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王桂香说得出做得到，他要是不照做，晚上不仅没饭吃，还得挨一顿打。
他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行了，赶紧去！”王桂香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别在这儿杵着，看着就烦！”
李五转身走出灶房，寒风再次灌了过来，吹在他空落落的肚子上，像是有无数把刀子在割。他走到院子角落里，拿起那把磨得快没刃的斧头——那是家里最旧的一把斧头，李大山和李军都不用，只有他用。
他扛着斧头，慢慢走出李家的大门。门外的风更大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不知道今天要多久才能砍够两捆柴，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有一口饭吃。
他紧了紧身上的单褂子，咬了咬牙，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那是他每天都要去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找到活路的地方。
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粒子，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可他却感觉不到疼了——心里的疼，比身上的疼更厉害。他只希望，今天能快点砍够柴，能早点回来，哪怕只有一口冷饭，也好过空腹挨饿。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更不知道，一场改变他命运的意外，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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