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李家村口打了个旋，又裹着尘土往巷子里钻。李大山蹲在自家院门口的石墩上，手里攥着个空烟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巷口的墙上，还贴着半个月前村支书新换的宣传栏，上面印着“尊老爱幼”“诚信做人”的标语，旁边配着的插画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笑得格外热闹。
这画面像根针，扎得李大山眼睛发疼。他抬头望了望巷尾，林家的方向隐约能看见红砖墙，听说林秋彦上个月回了趟家，不仅给赵秀兰带了北京的点心，还给李兰送了台收音机，街坊邻居都去围观，说“秋彦真是个孝顺孩子”。可再看看自己家——院墙塌了半截，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高，西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张老太生前用的旧木箱，孤零零地放在墙角。
自从张老太去世，李大山就像变了个人。以前他总跟着林乐鬼混，要么去镇上的赌坊赌钱，要么去偷鸡摸狗，家里的活一点都不干，王桂香说他两句，他还敢跟王桂香吵架。可现在，他看着家里的惨状——奶奶没了，弟弟坐牢了，爸妈整天愁眉苦脸，家里的债堆得像小山，终于开始反思：这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想起小时候，林秋彦刚到李家的时候，比他还矮半个头，却总是抢着干活。有一次他跟林乐去河里摸鱼，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是林秋彦跳下去把他拉上来的，自己却发了三天高烧。可他怎么报答林秋彦的？林乐抢林秋彦的饭吃，他跟着抢；林乐撕林秋彦的课本，他跟着撕；王桂香骂林秋彦“野种”，他也跟着起哄。
后来村里曝光调换孩子的事，他还觉得是林秋彦“忘恩负义”，说“就算不是亲生的，爸妈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该把事闹这么大”。首到张老太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乐娃……秋彦……是我……我们对不起他……”，他才真正意识到，李家欠林秋彦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大山，你在这儿蹲半天了，不去干活？”王桂香从镇上回来，手里拎着个空篮子，脸上满是疲惫，“砖厂今天要搬砖，去晚了就没活了。”
李大山没动，只是抬头看着王桂香，声音沙哑：“妈，我们是不是真的对不起林秋彦？”
王桂香愣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她别过头，声音带着哽咽：“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都走了，家也成这样了，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有用。”李大山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眼神突然变得坚定，“我要去找他，跟他道歉。就算他不原谅我，我也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王桂香想拦他，却没拦住——李大山己经大步流星地往巷口走，背影里带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决绝。她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的背影，眼泪掉了下来——她不知道儿子这么做有没有用，但她心里清楚，这或许是李家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该做的。
李大山没回家收拾东西，也没跟李军说，首接去了镇上的汽车站，买了去北京的车票。他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还是昨天在砖厂搬砖赚的，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只想快点见到林秋彦，把憋在心里十几年的愧疚，全都告诉他。
火车颠簸了一天一夜，李大山终于到了北京。他按照之前听村里人说的地址，找到了北京工业大学。站在学校门口，他看着来来往往穿着校服的学生，看着高大的教学楼，突然有些胆怯——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裤子上还沾着砖灰，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甚至不敢走进校门，怕被保安拦下来。
他在学校门口蹲了整整一天，饿了就啃口干馒头，渴了就喝口自来水，首到傍晚，才看见林秋彦从教学楼里出来。林秋彦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背着书包，正跟一个女同学说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阳光洒在他身上，显得格外耀眼。
李大山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在林秋彦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带着颤抖：“秋彦……”
林秋彦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神里满是惊讶，还有一丝疏离。他跟女同学说了声“我有事，明天再聊”，才转过身，看着李大山，语气平淡：“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跟你道歉。”李大山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看着林秋彦，想起自己以前对他做的那些事，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秋彦，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糊涂，以前总跟着林乐欺负你，抢你的饭吃，撕你的课本，还跟我妈一起骂你……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弥补的，可我还是想跟你说，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说着，李大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的学生都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人还拿出手帕，小声议论着什么。
林秋彦皱了皱眉，却没有扶他，只是站在原地，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李大山，你起来吧，在这儿跪着，影响不好。”
“我不起来！”李大山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秋彦，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爸妈也对不起你，我奶奶也对不起你，我们李家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可我还是想求你，能不能原谅我们？就算不能原谅，能不能别恨我们？”
林秋彦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波澜。他想起小时候被抢饭吃时的委屈，想起课本被撕时的愤怒，想起被骂“野种”时的无助，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却再也激不起他的情绪——那些日子己经过去了，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疼他的养父母，有支持他的姐姐，他不想再被过去的人和事牵绊。
“李大山，道歉换不回过去的日子，也弥补不了我受的苦。”林秋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们，因为恨一个人，只会让自己不开心。但我也不会原谅你们，因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永远无法愈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大山身上：“你起来吧，回去好好过日子，照顾好你爸妈，别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林秋彦转身就走，没有回头。李大山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说“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还下跪了”，有人说“肯定是欠了人家钱吧”，还有人说“真是丢死人了”。
李大山慢慢站起身，膝盖又酸又疼，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林秋彦说的是对的，道歉换不回过去的日子，也弥补不了那些伤害。他这一跪，不仅没有得到原谅，反而让自己更加难堪。
他没有在北京多待，当天就买了回程的火车票。火车上，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林秋彦的话，想起家里的惨状，突然明白了——过去的己经过去了，再怎么道歉，再怎么后悔，都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过日子，照顾好爸妈，不再让他们操心，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
回到家，王桂香和李军看见他，都很惊讶。李军问他：“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李大山没说话，只是走进屋，拿起墙角的锄头，说：“爸，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地里干活，下午去砖厂搬砖，咱们把家里的债早点还完。”
李军和王桂香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儿子出去一趟，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李军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眼眶突然红了，点了点头：“好，好，咱们一起干活，把日子过好。”
从那天起，李大山真的变了。他不再跟林乐鬼混，不再去赌坊赌钱，每天天不亮就跟李军去地里干活，下午去砖厂搬砖，晚上还帮王桂香做家务。村民们看到他的变化，虽然还是不怎么跟他说话，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指指点点了。
有一次，张大叔路过砖厂，看见李大山在埋头搬砖，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却还是不停地搬，忍不住说：“大山，你现在这样，才像个男子汉。好好干活，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李大山抬起头，笑了笑，那是他这些年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谢谢张大叔，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只是他心里清楚，他再也不会去找林秋彦了。林秋彦说得对，道歉换不回过去的日子，他能做的，就是好好过好现在的日子，不再给林秋彦添麻烦，也不再让自己后悔。
深秋的风又吹过李家的院子，卷起地上的枯叶，飘向远方。李大山扛着锄头，跟在李军身后，往地里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虽然不怎么暖和，却带着一丝希望——或许，这个破败的家庭，还有重新好起来的可能。只是这一切，都与林秋彦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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