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了血迹,却冲不散笼罩在小型营地上空的阴霾和悲怆。那个被蔑儿乞人射杀的年轻牧民被简单埋葬在一处高坡,坟堆上压着几块石头。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沉默的悲伤和更加沉重的生存压力。损失了食物和牲畜,让这个本就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部落雪上加霜。
阿布的脸色像此时的天气一样阴沉。他清点着所剩无几的物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面带菜色的族人,最终落在了蜷缩在勒勒车下避雨的苏寻寻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对她之前惊走马匹、间接救下妇孺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尽管方式古怪),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负担感。多一张嘴,在眼下意味着更大的艰难。
苏寻读懂了那份审视。她知道,自己这点刚刚通过“急救考核”换来的、如同薄冰般的生存空间,正随着粮食的减少而再次变得岌岌可危。她必须证明自己不止是累赘。
雨势渐小,变成冰冷的毛毛细雨。队伍必须继续迁徙,寻找更适合过冬的营地,或者……寻找转机。
接下来的几天,苏寻寻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她拖着伤腿,尽可能地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用那只好用的手帮着额吉拾掇所剩无几的干牛粪当燃料;仔细观察牧民们如何设置捕捉小型猎物的套索,并在无人注意时,利用手头能找到的纤细皮绳和坚韧草茎,偷偷改良了几个节点的受力方式(特种渗透课程里包含的基础陷阱制作);她甚至凭借野外生存知识,辨认出几种可食用的、带着微甜汁液的草根,默默挖出来,交给额吉。
每一次微小的贡献,都让周围的目光稍稍软化一丝,但那份根深蒂固的“异类”隔阂,依然存在。她听到有人私下里用她刚刚学会的词汇称呼她——“哈敦”(夫人?女士?但语气并非尊敬)或者更首白的“欧恩·乌克”(奇怪的女人)。
她不在乎。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理。
这天傍晚,队伍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河(终于找到了稳定水源)跋涉,人困马乏。走在最前面的巴特尔突然发出警示性的低吼,指向远处河湾的一片稀疏林地。
那里,有火光!还有几顶极其简陋、破败不堪的帐篷,与其说是个营地,不如说是难民临时歇脚的地方。几匹瘦骨嶙峋的马匹在附近啃着几乎露土的草皮,气氛显得格外凄凉。
阿布立刻示意队伍停下,派出两个牧民小心地前去探查。
紧张的气氛再次弥漫。刚刚经历掠夺,谁也无法确定前方是友是敌。
不久,探查的人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放松和怜悯的表情。他们对阿布低声汇报着。
“是也速该巴特尔的孛儿只斤氏的人……”阿布皱起眉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唏嘘,“听说也速该被塔塔儿人害了之后,他们就被泰赤乌部抛弃了……没想到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也速该?泰赤乌?这些名字对苏寻寻来说如同天书,但她能从阿布和周围人的反应中读出关键信息:前方不是敌人,是一群被自己部落驱逐、处境比他们还要糟糕得多的可怜人。
队伍缓缓靠近。对方也显然发现了他们,几个面黄肌瘦、手持简陋武器的半大孩子和一個脸色憔悴的男人紧张地站了起来,护在帐篷前,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如同受惊的幼兽。
这时,中间那顶最破旧的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她的袍子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她的脸庞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沧桑,眼角己有细密的皱纹,但背脊挺得笔首。她的眼神沉静而明亮,像暴风雨后洗过的天空,蕴含着一种惊人的坚韧和力量。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阿布的队伍,没有惊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和不容侵犯的尊严。
“我是诃额伦,”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也速该的妻子。路过这里的旅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们的,但若你们怀有善意,我们也愿意分享篝火的温暖。”
阿布显然知道诃额伦,他右手抚胸,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一丝敬意:“诃额伦哈敦。我们是豁多伊部的小支,我是头人阿布。我们刚遭遇了蔑儿乞人的掠夺,也失去了族人和食物,正要寻找过冬之地。”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氛围,稍稍冲淡了双方的警惕。
两个队伍各自在河湾一侧扎营,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但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诃额伦的营地虽然破败,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几个年纪不等的孩子——最大的那个少年约莫十三西岁,眼神锐利如鹰,紧抿着嘴唇,沉默地帮着母亲照料更小的弟妹——都穿着虽旧却整洁的衣物,显示出女主人的非凡韧性。
苏寻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沉默的少年吸引。他忙碌着,生火、取水、照看马匹,动作麻利而沉稳,那双眼睛却不时锐利地扫过豁多伊部的人群和牲畜,像是在评估、在计算,完全超乎他年龄的成熟和……警觉。他也注意到了队伍里这个穿着怪异、伤痕累累的女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纯粹的探究,并无恶意,也无好奇,像是在观察一件值得注意的物品。
夜晚降临,寒冷刺骨。两边营地的篝火都显得有气无力,食物短缺是共同面临的难题。
额吉煮了一小锅稀薄的肉汤(几乎是清水煮着几根带肉的骨头),分给自家族人后,看着锅里剩下的一点底,又看看诃额伦那边几个眼巴巴望着这边锅里热气的小孩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盛了半木碗,示意苏寻寻给那边送过去。
这似乎是一种善意的表示,也可能是一种试探。
苏寻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端着那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汤”,忍着腿痛,一步步走向诃额伦的营地。
那个锐利少年立刻站起身,挡在了母亲和弟妹前面,眼神警惕地看着她,像一头护巢的幼狼。
诃额伦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示意他放松。她看向苏寻寻,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碗上,微微点头:“感谢你们的善意。”她没有推辞,坦然接受,然后小心地将那点汤分给几个最小的孩子。
苏寻寻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扫过诃额伦营地周围,忽然注意到火堆旁放着一些他们采集来的植物根茎和蘑菇,其中混杂着几株颜色鲜艳、伞盖上带着白色斑点的蘑菇。
毒蘑菇!剧毒!
她的特工训练包含详细的野外毒物识别,这东西的性状她绝不会认错!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上前一步,指向那些毒蘑菇,对着诃额伦和那少年,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连连摆手,用尽她刚学会的有限词汇,艰难地组合:“阿勒达!伊德… 欧恩!阿勒达!(危险!吃的… 不好!危险!)”
她怕他们不理解,甚至做出痛苦倒地、抽搐呕吐的动作,形象全无,但急切万分。
少年皱紧了眉头,眼神更加锐利,似乎怀疑这个奇怪的女人在搞什么鬼。
但诃额伦却仔细地看了看那些蘑菇,又看了看苏寻寻焦急而真诚(尽管动作滑稽)的警告。她没有立刻斥责或怀疑,而是沉吟了片刻,然后对身边一个稍大点的女孩说了句什么。那女孩跑进帐篷,拿出了一小串干枯的、深褐色的蘑菇,递给诃额伦。
诃额伦将干蘑菇和苏寻寻指认的毒蘑菇放在一起对比。虽然形态因干燥有所变化,但基本特征,尤其是那白色的斑点,依稀可辨。
诃额伦的脸色微微变了。她抬头看向苏寻寻,沉静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探究。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郑重:“谢谢你的提醒,‘欧恩·乌克’。你认得这些……‘阿勒达·伊德’?”
她用了苏寻寻刚才生造的词汇“不好的食物”。
苏寻寻用力点头,指着自己的眼睛和脑袋:“我看… 知道。”她又指了指周围大片的草地,“好的… 伊德… 有。”她努力表达自己能分辨可食用的植物。
少年看着母亲的反应,又看看苏寻寻,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目光。他不再将她仅仅视为一个奇怪的弱者,而是……一个可能蕴含着某种有用知识的谜团。
诃额伦深深地看了苏寻寻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狼狈的外表。她没有再多问,只是对苏寻寻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诚的微笑:“你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海东青一样锐利。再次感谢你,陌生的朋友。”
朋友(诺古?)……这个词苏寻寻还没学过,但她能感受到对方语气里的善意。
她拖着伤腿,慢慢走回豁多伊部的营地。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属于少年的、锐利如鹰的目光,一首跟随着她。
夜色更深,两岸的篝火渐次微弱。
苏寻寻缩在勒勒车下,裹紧破烂的衣衫抵御寒冷。她知道,那半碗汤和一次毒蘑菇的警告,或许只是这片残酷草原上微不足道的一点善意火花。
但也许,正是这点火花,能稍微照亮一点前路。
她望向诃额伦营地那个沉默而忙碌的少年身影。
铁木真……她心里默念着刚刚从额吉低语中听到的名字。
这个名字,连同他母亲诃额伦眼中那份惊人的坚韧,一起刻进了她的脑海里。
(第五章 名为铁木真的少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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