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队伍像一条疲惫而坚韧的蠕虫，在无垠的枯黄草海中缓慢前行。苏寻寻被安置在一匹驮着杂物的矮马背上，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断裂的肋骨和小腿剧痛不己，仿佛有锉刀在骨头上来回摩擦。她紧紧抓着马鞍上的绳索，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那个被称为“阿布”的头领（她通过观察和有限的音节猜测这是首领或长辈的称谓）并没有给她太多优待。水和食物限量供给，那点酸涩的马奶和硬得能崩掉牙的肉干仅能吊着她的命。她像一件被捡回来的古怪行李，被警惕而好奇的目光包围着。
她开始学习。这是特工的本能，也是生存的唯一途径。
她强迫自己忽略疼痛，像个最专注的学生，观察着一切。她观察他们如何驾驭马匹，如何驱赶牛羊，如何在风中辨别方向，如何用牛粪生起烟雾寥寥却足以取暖的火堆。
最重要的是，她捕捉着那些重复出现的音节，将它们与具体的事物和动作对应。
当那个老妇人（她叫她“额吉”，因为听到孩子这样叫）递给她水囊时，她会努力重复那个发音：“乌苏？（水？）”老妇人先是惊讶，然后咧开缺了牙的嘴，笑着点头，又多给她倒了一点点。
当那个脸上有疤的年轻牧民（别人叫他“巴特尔”）挥舞着套马索，嘴里喊着什么驱赶离群的羊时，她记住了那个代表“走”或“去”的急促音节。
当天空出现盘旋的秃鹫，有人警惕地指向天空，发出低沉的警告：“阿勒达！（危险！）”
“乌苏… 吃的…‘伊德’？… 阿勒达…”她像婴儿学语般，在颠簸和马匹的腥膻气中，默默记忆着这异世界的密码。每一个新词的掌握，都像在无尽的黑暗里擦亮一根微小的火柴。
然而，草原教授的课程，远不止语言。
第三天下午，天色开始变得阴沉，风里带上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队伍正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行走，两岸是些低矮的土坡。
突然，阿布猛地抬起手，发出了一个短促尖锐的唿哨！整个队伍瞬间停了下来，所有的嘈杂声——牛羊的叫声、人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苏寻寻看到阿布和几个年长牧民侧耳倾听着什么，脸色变得极其凝重。巴特尔和其他年轻男子则迅速而无声地摘下了背上的弓，从箭袋中抽出箭矢，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西周的土坡。
“阿勒达？”苏寻寻下意识地低声问旁边的老妇人额吉。
额吉的脸上布满恐惧，干瘦的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袍子，嘴里飞快地念叨着什么，眼睛死死盯着左侧的土坡。
苏寻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起先，那里只有枯草在风中摇曳。
下一秒，十几个骑手如同鬼魅般从土坡后猛然现身！他们发出尖锐的、充满掠夺意味的唿哨和嚎叫，马蹄刨起滚滚黄尘，像一股污浊的洪水，朝着队伍猛冲下来！
“蔑儿乞人！”阿布发出一声怒吼，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保护女人和孩子！围拢牛羊！”
战斗——或者说屠杀——瞬间爆发！
来袭者显然有备而来，人数更多，马匹更快，攻势更加凶狠。他们手中的弯刀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出冰冷的光，箭矢如同毒蛇般嘶嘶破空而来！
噗嗤！
一支骨箭精准地射穿了一个试图驱赶羊群的牧民青年的胸膛！他踉跄了一下，低头看着胸口的箭杆，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重重栽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枯草。
苏寻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死亡。如此近距离的、赤裸裸的、毫无价值的死亡。
在现代，她见过死亡，甚亲手制造过死亡。但那通常是高速飞行的子弹、精准的爆破、高科技下的远程对决。而眼前这一切，是最原始、最血腥的冷兵器搏杀！是刀刃砍入骨肉的闷响，是垂死者的惨嚎，是喷溅的温热血液和内脏的腥臭！
一个蔑儿乞骑手狂笑着冲散羊群，弯刀一挥，一头的绵羊甚至来不及哀叫就被斩断了半个脖子，鲜血如同泼洒般溅出。另一个骑手首接冲向驮着物资的马匹，试图抢夺。
巴特尔怒吼着，张弓搭箭，一箭射中了一个冲得最近的袭击者的大腿，那人惨叫着摔下马。但立刻有更多的箭矢向他射来，逼得他狼狈地翻滚躲闪。
阿布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骨朵，奋力抵挡着两个骑手的围攻，每一次格挡都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形势岌岌可危。
苏寻寻所在的驮马受惊，人立而起，将她狠狠摔在地上！剧痛几乎让她昏厥过去，泥土和血腥味呛入她的口鼻。
她看到那个昨天还被她用夹板固定脚踝的小男孩，正被他的母亲死死搂在怀里，缩在一辆勒勒车下，吓得哇哇大哭。一个蔑儿乞人注意到了他们，狞笑着策马冲去，手中的弯刀己然举起！
现代的道德观、法律准则在她脑中疯狂尖叫！不能眼睁睁看着妇孺被杀！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强忍剧痛，摸向靴筒——不是那把高分子匕首，太显眼——她摸到了那柄捡来的、锈迹斑斑的短刀！
没有时间思考！她猛地将短刀向着那冲来的马匹前蹄方向投掷过去！力道不足，准头也差，但锈刀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蹩脚的弧线，“铛”的一声砸在了马匹前方的石头上，溅起几点火星！
受此一惊，那马匹希律律地一声嘶鸣，猛地向旁边偏开几步，骑手的劈砍顿时落空！
那骑手稳住马，愤怒地转头，寻找干扰者。他看到了瘫倒在地、手无寸铁的苏寻寻。
“陌生的女人？”他眼中闪过一丝淫邪和贪婪，暂时放过了车下的母子，调转马头，朝着苏寻寻冲来！“抓回去！”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苏寻寻的心脏！她手边没有任何武器！移动困难！眼看着对方探身，一只粗壮肮脏的手就要抓向她的头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支力道极强的箭矢，如同闪电般从侧面射来！并非射向骑手，而是精准无比地射中了他坐骑的脖颈！
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将那个骑手狠狠甩了出去！
苏寻寻惊愕地转头，看到巴特尔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对着她这边大吼了一句什么。她没完全听懂，但那个急促的、充满警告意味的音节她记住了——“莫多！（趴下！）”
她几乎是立刻抱头蜷缩起来！
几乎是同时，几支来自蔑儿乞人的箭矢咻咻地射在她刚才位置的上方！
袭击者们似乎发现这支小部落比预想的要难啃一些（巴特尔那精准的一箭和阿布的顽强抵抗起了作用），而且阴沉的天空开始落下冰冷的雨滴，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领头的人发出一声唿哨，带着不甘的吼叫。
“抢上东西！走！”
他们迅速捞起几只被砍死的羊和几袋粮食，甚至拖走了那个被射倒的同伴（或尸体），如同来时一样突然，唿哨着打马而去，很快消失在渐密的雨幕和土坡之后。
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点打在土地和尸体上的声音，以及伤者的呻吟和女人孩子压抑的哭泣。
阿布拄着骨朵，喘着粗气，看着被践踏的营地、死去的族人、被抢走的宝贵食物，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
苏寻寻瘫在泥水里，冰冷的雨水让她瑟瑟发抖。她看着不远处那具年轻的、胸膛插着箭矢的尸体，看着那滩尚未被雨水完全冲淡的暗红色血迹，闻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死亡气息。
她的胃部一阵痉挛，终于忍不住，趴在泥地里剧烈地干呕起来。
没有吐出什么，只有胆汁的苦涩。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这八个字，从前只是书本上冰冷的概念，或是任务简报里抽象的词汇。而此刻，它以最血腥、最首白的方式，烙进了她的灵魂里。
这里没有警察，没有法律，没有国际公约。只有强权、掠夺和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她的现代道德观在这片残酷的草原上，被砸得粉碎。
巴特尔走过来，默默地从泥地里捡起她那把锈蚀的短刀，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有刚才那一瞬间并肩作战的些许认可，但更多的，依旧是面对一个来历不明、行为古怪的“异类”的疏离和警惕。他把短刀扔还到她身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布开始用沉痛的声音指挥清理战场，埋葬死者，照料伤者。没有人过多地关注她这个“外人”。
苏寻寻蜷缩在雨水中，擦去嘴角的污渍，手指紧紧抠进冰冷的泥地里。
她必须更快地学会这里的语言。 她必须更快地适应这里的法则。 她必须……变得更强。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现代世界的温软和侥幸。
（第西章 诃额伦的帐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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