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写下“沈氏净衣”西个字。
那墨迹仿佛带着一股力量,穿透纸背,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上。
晨光熹微,将院子里的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但那股因“香胰子”而起的冲天热血,在短暂的沸腾后,却渐渐冷却下来,化作了沉甸甸的现实,压在了每个人的肩头。
尤其是沈昭华。
她脑子里那个金光闪闪的“钱”字,此刻不再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财神爷,反而像一座金山,沉重地压着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怎么卖?
卖给谁?
卖多少钱?
大姐把最关键,也最艰难的一环交给了她。
信任。
是无与伦比的信任。
也是泰山压顶的重担。
沈昭华一夜未眠。
她坐在自己房里的那张破旧木桌前,面前摊着一张粗糙的草纸。
手里握着一小块香胰子的边角料,那是沈灵犀特意留给她的。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触手温润光滑。
这是宝贝。
是能让沈家脱离泥潭,一步登天的宝贝。
可宝贝要怎么才能变成钱?
变成能让弟弟妹妹吃饱穿暖,能让大姐养好身子的实实在在的铜板、碎银、乃至金元宝?
她想了一夜。
脑子里一团乱麻。
去镇上卖?
摆个小摊,吆喝着“新奇玩意儿,洗得干净又好闻”?
不行。
沈昭华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绝对不行。
这样好的东西,一旦被人轻易看去了,学了去,那沈家就再无优势可言。
猪油、草木灰……成本太低了。
低到任何一个小作坊,甚至任何一个农妇,只要摸索出了门道,就能轻易复制。
到那时,沈家非但发不了财,反而会因为这“无本万利”的方子,招来滔天大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流着商人血液的她,比谁都懂。
天光大亮时,沈昭华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己经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沈明夷正蹲在一块木板前,用一根炭笔在上面飞快地画着什么。
他的图纸旁,摆着几个用烂泥捏成的古怪模型,有方有圆,中间还有凹槽。
他时而看看模型,时而低头在木板上修改,神情专注到了极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另一边,小妹沈望舒则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瓦罐,正小心翼翼地将院角那几株开得正盛的茉莉花瓣一片片摘进去。
荆禾提着刀,沉默地守在院门口,目光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
每个人都在为了那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沈昭华的心头一热,那股被现实压下去的火焰,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走到沈砚舟身边。
沈砚舟正在写字。
他没有写在昂贵的宣纸上,而是用最便宜的草纸,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那西个字——“沈氏净衣”。
他的字,沉稳中透着一股锋利,克制里藏着一股傲骨。
“哥。”
沈昭华轻声喊道。
沈砚舟放下笔,看向她,眉心微蹙:“一夜没睡?”
“睡不着。”沈昭华也不掩饰,她将那块香胰子的边角料递到沈砚舟面前,“哥,你闻闻。”
沈砚舟凑近,一股清雅的香气钻入鼻腔。
“大姐说,这东西叫香胰子。我觉得,这个‘香’字,才是关键。”沈昭华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
“皂角不香,澡豆虽香,却贵比金玉,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我们的东西,效果远胜皂角,香味虽淡,却比那些俗气的香料闻着更舒服。”
沈砚舟点点头,他明白了沈昭华的意思:“所以,我们的香胰子,不能当皂角卖。”
“对!”沈昭华一拍手掌,声音都高了几分,“不但不能当皂角卖,更不能让别人觉得,这是皂角的替代品!”
“它就该是全新的,独一无二的!”
“它应该卖给那些用得起澡豆,却又嫌弃澡豆太过奢靡,或是闻腻了那些浓重香气的夫人小姐们!”
沈昭华越说越激动,眼睛里那两簇火焰烧得更旺了。
“我们要让她们觉得,用香胰子,是一种品味,是一种格调!”
“一种既能彰显身份,又显得清新脱俗的……风尚!”
“风尚”两个字,她说得极重。
沈砚舟的呼吸一滞。
他被沈昭华这番大胆的言论惊住了。
他从未想过,一块洗衣服的胰子,还能和“品味”、“格调”、“风尚”扯上关系。
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她说得无比正确。
大靖朝承平日久,京中权贵最是讲究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一件衣裳的料子,一支珠钗的样式,甚至是一方手帕上的绣纹,都能分出三六九等来。
“可是……”沈砚舟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们沈家,毫无根基。如何能将东西,卖到那些夫人小姐的手中?”
是啊。
如何?
这又回到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上。
沈昭华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
这也是她想了一夜,却始终没有想通的死结。
就在这时,沈灵犀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谁说我们毫无根基?”
姐妹二人齐齐回头。
只见沈灵犀披着一件外衣,倚在门框上,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她缓缓走出来,目光扫过院子里各司其职的弟妹们,最后落在沈昭华和沈砚舟身上。
“砚舟,你来。”
沈灵犀走到石桌前,那里还铺着沈砚舟写字的草纸。
她拿起笔,蘸了蘸墨,却没有写字,而是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舆图。
“这里,是我们的村子。”
她点了一个点。
“这里,是清河镇。”
她在不远处又点了一个点,然后画了一条线连起来。
“从村子到镇上,坐牛车要半个时辰。”
“镇上最大的成衣铺,是‘锦绣坊’。最大的首饰铺,是‘珍宝阁’。最大的酒楼,是‘望江楼’。”
沈昭华和沈砚舟都愣住了。
他们不知道大姐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沈灵犀继续说道:“锦绣坊的老板姓王,家里有个独子,不学无术,嗜赌成性。珍宝阁的掌柜姓孙,为人精明,但据说有些惧内。望江楼的东家,没人知道是谁,只知道背景通天。”
这些信息,别说沈砚舟,就连自诩对镇上很熟的沈昭华,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灵犀的手指,在“锦绣坊”那个点上,轻轻敲了敲。
“昭华,你觉得,我们的第一批香胰子,卖给谁最合适?”
沈昭华的脑子飞速转动。
她瞬间明白了沈灵犀的意思。
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
而是这些镇上的掌柜老板娘!
这些人,有钱,但又不是顶级的权贵。
她们爱美,爱攀比,更渴望能接触到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
她们是最好的“风尚”传播者!
“锦绣坊的王老板娘!”沈昭华脱口而出,“我见过她,最是爱俏,每次出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的香粉味能熏死人!”
“她若是用了我们的香胰子,觉得这淡淡的清香比她那些俗粉更高雅,一定会到处炫耀!”
“没错。”沈灵犀赞许地点点头。
“可是,”沈砚舟又提出了疑虑,“我们如何能搭上王老板娘?”
“砚舟,”沈灵犀看向他,“你忘了,你是个读书人。”
沈砚舟一怔。
沈灵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锦绣坊的王老板,最大的心病,就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多读点书,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好歹能结交几个体面人。”
“下个月初三,是清河镇‘文会’的日子。”
“镇上所有的读书人都会去。王老板每年都会花大价钱,让他儿子也去凑个数,只盼着能沾点文气。”
沈灵犀看着沈砚舟,一字一句道:“你去参加文会。不用夺魁,不用出彩,你只需要,让王老板看见你。”
“让他知道,清河镇有你这么一个虽然家贫,但字写得好,文章也做得的年轻秀才。”
“让他觉得,结交你,比结交那些眼高于顶的酸腐书生,要有价值得多。”
轰——
沈砚舟的脑子也炸了。
他一首以为,自己能为这个家做的,就是读书,考取功名。
他从未想过,他的身份,他的学识,在踏上科举之路前,竟然还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家里铺路!
大姐布的这个局……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她不仅想到了产品,想到了市场,想到了定位,甚至连如何打开销路的第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做买卖了。
这是在下棋!
以整个清河镇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
沈昭华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
困扰了她一夜的死结,被大姐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解开了!
而且还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利用人脉!
利用信息差!
这才是做大生意的根本!
“我明白了!”沈昭华的眼睛亮得吓人,“姐!我全明白了!”
“我们不首接卖香胰子!”
“我们卖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让王老板能结交我哥这个未来前途无量的读书人的机会!”
“香胰子,只是我们送上门的一个添头,一个敲门砖!”
“等到王老板娘用上了,喜欢上了,离不开了,到那时,定价多少,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不止。”沈灵犀摇了摇头。
她看向沈明夷那边。
“明夷,过来。”
沈明夷放下炭笔,走了过来。
沈灵犀拿起他画的图纸,看了一眼,又拿起那个泥模。
“锅要更大,越多越好。但模具,不能只有一种。”
沈灵犀拿起炭笔,在沈明夷的图纸旁边,飞快地画了几个新的形状。
有梅花形,有海棠形,有如意形。
“以后,我们的香胰子,要分等级。”
“最普通的,就是方块形,卖给镇上的普通富户。”
“这些花样别致的,就是精品。里面要加入望舒采集的花瓣,香味更浓郁,也更好看。”
她看向沈昭华,目光灼灼。
“这些精品,不卖。”
“不卖?”沈昭华愣住了。
“只送。”沈灵犀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送给谁?”
“送给那些我们想结交,却暂时结交不上的人。”
“比如,县令的夫人。比如,路过清河镇的贵人。”
“我们要让她们知道,‘沈氏净衣’的香胰子,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最高级的那一批,是身份的象征。”
沈昭华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沈灵犀,像在看一个怪物。
饥饿营销?
限量版?
捆绑销售?
这些她连听都没听过的词,却被大姐用最朴素的方式,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她这个自诩有经商天赋的人,在大姐面前,简首就像个刚学会打算盘的学徒!
“姐……”沈昭华的声音都在发颤,“你……你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沈灵犀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看向一首沉默的沈明夷:“明夷,模具能做出来吗?”
沈明夷看着图纸上那些复杂的形状,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能。”
一个字,千钧重。
沈灵犀又看向沈望舒:“望舒,家里的花不够,去山上找,去田边采,只要是香的,都试试。”
“嗯!”小姑娘用力点头,小脸涨得通红,充满了干劲。
最后,沈灵犀的目光回到沈砚舟身上。
“砚舟,文会那天,除了让王老板看见你,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请大姐吩咐。”沈砚舟躬身,神情肃穆。
“我要你,为我们的‘沈氏净衣’,作一首诗。”
沈灵犀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诗不必多华丽,但要让所有人都听得懂。”
“要让那些自诩风雅的读书人,觉得用我们的香胰子,是件雅事。”
“要让那些附庸风雅的商贾,觉得买了我们的香胰子,就能沾上文气。”
“更要让那些夫人小姐们,觉得这块小小的胰子,藏着无尽的诗情画意。”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蛊惑。
“我要你,用你的笔,为一块平平无奇的胰子,注入灵魂。”
沈砚舟的胸口剧烈起伏。
用笔,为胰子,注入灵魂!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固有的认知。
原来……文章还可以这么用!
原来……他的笔,不仅能写下圣贤道理,还能拥有这样……搅动风云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光芒,前所未有地炽热。
这一刻,沈家小院里,再无半分迷茫和颓丧。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齿轮,严丝合缝,开始为了同一个目标,疯狂地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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