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大明寺的芭蕉叶子都耷拉着脑袋。鉴真刚主持完午后的忏摩，僧衣后背湿透了一大片。他摸索着走到廊下歇息，忽然听见知客僧咋咋呼呼地从前院跑来。
“师父！外头来了几个怪人！说话叽里咕噜的，穿着打扮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鉴真眯着近视眼望去，只见影影绰绰几个身影正在山门外恭敬地行礼。为首的是个清瘦的年轻僧人，虽然风尘仆仆，眼神却亮得灼人。他操着生硬的唐语一字一顿地说：“日本学僧荣睿、普照，拜见大明寺大德。”
原来这是日本第九次遣唐使团的留学僧。他们好不容易抵达扬州，第一件事就是来大明寺求戒。荣睿掏出空白戒牒时，手都在发抖：“我国虽有佛法，却无如法传戒之师。陛下遣我等来，就是要请回真正的律法！”
鉴真摸着那张空白的戒牒，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小时候听师父说，佛法就像种子，要找到合适的土壤才能生长。现在种子居然要飘洋过海了？
接下来的日子，日本僧人就住在了大明寺。荣睿特别勤快，每天抢着扫地挑水；普照则捧着《行事钞》不放，遇到不懂处就追着问。鉴真发现他们虽基础薄弱，求法之心却无比虔诚。
有天深夜，鉴真路过经堂，听见里头有啜泣声。摸进去一看，竟是荣睿对着道宣的《戒坛图经》在哭。“法师您看，”他指着图上标注的“三师七证”，“我国连十个如法比丘都凑不齐...这戒脉，怕是接不上了...”
鉴真心里最软的地方被戳中了。他坐下来，慢慢讲起道宣律师的故事：终南山怎么险峻，梵天洞怎么幽深，老律师怎么在雪地里赤脚行走...
“律师说过，戒脉就像江水，遇到巨石挡路，就分成细流绕过去，终究要汇入大海。”
荣睿抬起泪眼：“那大海...能到日本么？”
鉴真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没有立即回答。
转眼秋凉，日本使团该回国了。荣睿和普照来辞行时，突然扑通跪下：“求法师东渡传戒！若请不到师，我等宁愿淹死在海里！”
全场都惊呆了。鉴真的大弟子法进忍不住开口：“师父您眼睛不好，哪经得起海路颠簸！”其他弟子也纷纷劝阻：“那边言语不通，去了不是受罪么？”
鉴真却想起小时候分糖的情形——把最好的给别人，心里反而更甜。他缓缓起身，摸到佛前拈起一炷香：“佛法是无遮大会，哪分此岸彼岸？他们需要戒法，就像幼苗需要雨水，我们怎能吝啬？”
香插进香炉的刹那，忽然迸出金星万点。荣睿惊呼：“我们看到菩萨显灵了！”而视力模糊的鉴真只闻到异香扑鼻，他心里明白：这是戒脉在呼唤。
第一次东渡就这么定了下来。鉴真挑选了十七名弟子，包括雕佛的、刻经的、懂医药的，简首是个文化使团。荣睿高兴得天天帮着收拾行李，把《西分律》包了一层又一层防水油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出发前夜，突然官兵包围了大明寺——原来鉴真弟子中有人被告密“私通外藩”。领头的军官冷笑：“圣人有令，私自渡海者以谋逆论处！”
日本僧人被强行遣返，鉴真被软禁在寺中。荣睿临走时哭得撕心裂肺：“法师！我们一定会回来接您！”鉴真摸到窗边，只听见秋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像眼泪在掉。
这次挫折反而坚定了鉴真的决心。他暗中让弟子买船备粮，一年后趁守备松懈，悄悄带人夜渡长江。没想到才到河口就遇风暴，破船漂到荒岛上，众人差点饿死。
第三次、第西次...每次东渡都失败：不是触礁就是飓风，最冤的是第西次，船都到舟山了，竟被官船当海盗追捕。弟子祥彦病死在荒岛上，临终前拉着鉴真的手：“师父...我怕是看不到日本了...”鉴真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泪如雨下。
连续失败让鉴真憔悴不堪，视力越来越差。有天他对着铜盆洗脸，模糊看见自己鬓角斑白，忽然苦笑：“我都快成瞎老头了，还渡什么海...”
这时荣睿竟然偷偷回来了！原来他根本没回国，在明州（宁波）等了两年。当看到鉴真几乎失明的眼睛，他扑上来抱住法师的腿痛哭：“我们别去了！不能让您把命送在海里！”
鉴真却摸索着捧起他的脸：“傻孩子，你看不见我心里的光。我虽然眼睛坏了，但戒脉看得比谁都清楚——它正在海那边发光呢。”
第六次东渡终于成功，却是用惨烈代价换来的。在琉球群岛遇飓风，淡水桶全碎了，众人喝尿维生；漂流到海南岛时，鉴真完全失明，日本僧人荣睿病逝在他怀中。
当破船终于抵达日本时，鉴真被扶上岸。他看不见樱花开成云霞，看不见欢迎的人群，却准确地面向西方跪下——那是大唐的方向。
“师父，您怎么知道朝西跪？”弟子思托哽咽着问。
鉴真微笑：“我闻得到扬州的桂花香，听得见大明寺的钟声。”
在日本的第一场布萨法会，当鉴真摸到戒坛的瞬间，奇事发生了：他流着泪准确念出全部羯磨文，仿佛亲眼看见经文。日本僧众纷纷传说：“盲僧有天眼通！”
只有鉴真知道，那不是神通。二十年来，那些律文早己不是刻在贝叶上，而是烙在他心里。失明反而让他“看见”最根本的东西——戒脉从来不在经书上，而在人的愿心里。
奈良东大寺戒坛建成那日，天皇亲自来受菩萨戒。当鉴真为他传授戒体时，突然有花瓣从天而降。日本史书记载：“盲唐僧泣而笑曰：此是我大唐终南山银杏雨。”
没人知道，在同样的时刻，扬州大明寺的银杏树突然黄叶纷飞，智满禅师望着东方合十：“孩子，你终于让戒脉过海了。”
而万里之外的长安城中，道宣律师塔前的供灯忽然爆出灯花，守塔僧惊见灯焰中显出海外地图的模样，一道金光从长安首射东海。
戒脉终于连成了跨越沧海的金桥，而鉴真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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