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春天来得比长安早得多。运河边的柳树才刚抽芽,暖风就己经带着水汽和花香,吹得人懒洋洋的。大明寺后院的放生池边,八岁的鉴真蹲在地上,正有模有样地学着前日见过的受戒仪式。
他把娘亲给的桂花糖分成三份,摆在青石板上。先拈起最大的一块举过头顶,奶声奶气地念叨:"这一瓣供佛。"说完郑重其事地把糖放在蚂蚁洞旁——昨儿刚听师父说"众生平等",蚂蚁也该有份。
正要分配第二块时,忽然听到墙头传来嗤笑声:"小傻子!糖都要喂蚂蚁!"
鉴真抬头,见是街坊家的小胖子扒着墙头笑话他。他也不恼,反而招手:"快来!我在学做菩萨呢!"
小胖子哧溜一下翻过墙,盯着糖块咽口水:"怎么做菩萨?"
鉴真把第二块糖递给他:"这一瓣施众。"见对方狼吞虎咽,又把自己的那块掰一半给他:"师父说,舍得才是持戒。"
这一幕恰被路过的智满禅师看见。老和尚拄着竹杖,笑得白胡子首颤:"小施主,何为持戒啊?"
鉴真眨巴着眼:"戒就是...就是让心里舒服!像我把糖分给别人,心里比吃糖还甜!"
智满禅师眼中闪过惊喜。他牵起孩子的手走进大雄宝殿,指着佛像问:"若是让你一辈子不吃糖,天天念经,可愿意?"
谁知鉴真竟说:"要是心里甜,不吃糖也行!"
老和尚顿时泪光闪烁——他想起西十年前,终南山里那个说道"戒是心里舒服"的少年道宣。
原来智满曾是道宣的挂单弟子,因母亲病重返扬州尽孝,后在大明寺常住。这些年他眼见江南佛法虽盛,却重经论轻戒律,正忧心时竟遇此慧根深厚的孩童。
鉴真父亲是虔诚信佛的商人,见儿子与佛法有缘,便常带他来寺里。小鉴真最爱蹲在戒坛边看僧人受戒,回家就用树枝给布娃娃"传戒"。有次竟把家里供奉的蜜供掰碎了当"戒饼"分给野猫,气得母亲要打手心,却被父亲拦住:"这孩子心里有座戒坛呢。"
十岁那年,鉴真随父亲游历洛阳。白马寺的晨钟暮鼓让他流连忘返,尤其看到寺中珍藏的《西分律》抄本时,竟趴在经案前不肯走。老方丈逗他:"小施主看得懂么?"他指着"波罗夷"三字说:"这定是极厉害的戒,像爹爹说的斩首罪!"
方丈大惊失色——这孩子竟无师自通!遂修书给智满禅师:"此子乃律法法器,当早入佛门。"
然而变故突生。返扬途中鉴真染上时疫,高烧七日不退。昏沉中总见金光中有僧人持戒尺而立,醒来后却双目模糊,视物不清。母亲搂着他哭:"我儿要是瞎了,可怎么好!"
鉴真反用小手给母亲擦泪:"娘莫哭,我看得见心里亮堂的东西。"
病愈后虽未全盲,却落下眼疾,三尺外看不清人脸。智满禅师来看他,叹道:"这般视力,怕是难读经卷了。"
谁知鉴真说:"师父不是说戒律重在行么?我眼睛不好,正好用心做!"
这番话说得老禅师热泪盈眶,当即说动鉴真父母让他出家。剃度那日,大明寺的戒坛忽然飘来异香,有居士惊呼看见莲花从天而降。智满禅师将剃刀交予他:"今日为师为你落发,来当为千万人授戒。"
小沙弥的生活并不轻松。因视力差,诵经总是最慢。有师兄笑话他:"连经都读不全,还妄想学律?"他也不争辩,每天鸡鸣就起床摸到殿前扫地,借着晨曦微弱的光线贴经本苦读。
转机发生在半年后的布萨日。众僧诵戒时,执事僧忘了一段羯磨文,全场寂静中忽听鉴真清晰接诵,一字不差。智满禅师惊问:"你如何记得?"鉴真低头:"我眼睛不好,就多用耳朵听,用心记。夜里睡不着,就在心里默背。"
禅师顿时老泪纵横——这孩子是把戒律当作了眼睛啊!
从此鉴真获准专攻律学。他虽不能快速阅读,却善思辨。有次听师父讲"不持金银戒",疑惑道:"寺里买米也要钱,这戒怎么持?"智满便讲解"净人制度",他立刻领悟:"原来戒律不是死规矩,是活智慧!"
十七岁那年,鉴真随师赴长安游学。终南山的险峻让他大开眼界,更震撼的是净业寺的律学风范。见僧人们耕地时都背诵戒条,他好奇问:"种地也犯戒么?"守园老僧笑答:"耕地怕伤虫,正是持杀戒;浇水不浪费,正是持盗戒——戒律就在锄头上哩!"
最难忘是参拜道宣律师塔院。当他在塔前叩首时,忽觉怀中发热——原是智满禅师临行前赠的道宣《行事钞》抄本。同行僧人都说看到塔顶放光,唯鉴真因眼疾未见,却觉得心里透亮得像点了明灯。
归途经洛阳,恰逢十年一度的授戒大典。戒场庄严,三师七证巍然而坐。当维那师念到"尽形寿不杀生"时,鉴真忽然泪流满面——他分明"看见"无数光影中的历代律师,正将一枚金色种子传入受戒者心中。
智满禅师轻声问:"你见了什么?" 鉴真哽咽:"我看见...看见戒脉像长江水,从终南山流到大明寺,将来还要流到更远的地方..."
回扬州后,鉴真仿佛变了个人。他创立"律学夜话",每晚在油灯下给师兄弟讲律。因视力弱,他不能看书,全凭记忆讲述,反而讲得生动活泼。把枯燥的戒相编成扬州小调,用市井比喻解释深奥义理。小沙弥们都说:"鉴真师兄讲戒,像说书先生讲故事!"
有老法师质疑他不依经本,他笑答:"律藏是药方,得要对着病症调。扬州人吃惯甜口,终南山的药方得加勺蜂蜜才行。"
这话传到智满禅师耳中,老和尚暗自惊叹:"这孩子竟得道宣律师'随方毗尼'的真传!"
二十一岁受具足戒后,鉴真开始辅助传戒。他心细如发,总能发现受戒者的隐忧。有渔夫之子怕持杀戒饿死全家,鉴真便教他转业养藕;有从良怕被人轻贱,鉴真首创"忏悔羯磨"为她重塑尊严。
大明寺的戒风由此一新。百姓都说:"大明寺的戒坛有温度,受戒像回家。"
然而鉴真总望着东方出神。有次与师父运河泛舟,见海船驶过,忽然问:"师父,您说戒脉像江水,江水总是要入海的。这戒律之光,能不能照到海那边去?"
智满禅师望着弟子被江风吹拂的袈裟,恍然看见一条金色的河流正奔向大海。他轻声道:"孩子,你心里装着的,是大海啊。"
此时的长安城里,道宣的弟子文纲正在撰写《律宗传承谱》。当写到"江南支脉"时,笔尖忽然一顿——墨点滴落处,无意间画出了一朵浪花的形状。
而万里之外的日本岛,一位名叫荣睿的年轻僧侣正登上遣唐使船。风浪颠簸中,他紧抱空白的戒牒,望向西方喃喃自语:"一定要请到真正的传戒师..."
命运的丝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交织。鉴真和尚的故事,即将迎来惊天动地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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