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花园的紫藤花正开得盛,淡紫色的花穗垂在青石板路上,风一吹就簌簌落,沾在来人的衣角上,像撒了把碎紫晶。华帝骨站在园门口,指尖捏着烫金请柬的边角,己经被汗浸得发皱——请柬是三天前石家管家送来的,措辞客气,却带着不容推辞的意味,只写了“敬请光临”,没说缘由,可他比谁都清楚,这场茶会,是冲他来的。
“华医生,您可算来了。”管家弓着腰迎上来,青布长衫熨得平整,语气恭敬却带着审视,“夫人在里面等您呢,里面请。”
华帝骨点了点头,跟着管家往里走。穿过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草坪上摆着十几张白藤圆桌,铺着米白色桌布,骨瓷茶具在阳光下泛着暖光,西式点心摆得精致,穿旗袍的名媛、着西装的绅士三三两两围坐,低声说笑,空气中飘着红茶的醇厚和紫藤花的甜香,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却让他莫名觉得窒息。
“华医生!”一道温婉的女声从主桌传来,石沐媛穿着月白色旗袍,领口绣着浅粉缠枝莲,正坐在藤椅上抬手招呼,手腕上的珍珠手链晃着光,“这边坐,我特意给您留了位置。”
华帝骨走过去,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石沐媛亲自给他倒了杯红茶,琥珀色的茶汤注满骨瓷杯,热气裹着茶香飘过来,她笑着推到他面前:“这是我托人从英国带回来的祁门红茶,比江城普通的茶更醇厚,您尝尝。”
“多谢石小姐。”华帝骨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却没喝,只是放在桌沿——他不敢放松,石沐媛的笑容太完美,像精心绘制的工笔画,找不到一丝破绽,却比权簿威的冷硬更让他警惕。
“华医生最近在贫民区辛苦了。”石沐媛捻起一块杏仁饼干,小口咬着,语气像拉家常,“前几天我去警备司令部看簿威,听他说您在贫民区救了不少霍乱病人,还亲自熬药、换药,真是心善。”
华帝骨的指尖动了动。她提权簿威,又提贫民区,是在试探他和权的关系,还是在打探贫民区的情况?“只是尽医生的本分。”他的语气平淡,“贫民区条件差,病人多,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本分?”石沐媛笑了,眼角弯起,露出两个浅梨涡,却没达眼底,“华医生留过洋,在德国学的顶尖外科,回江城却不去上海、南京的大医院,偏偏待在圣心,还天天往贫民区跑——这份‘本分’,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放下饼干,拿起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裹着糖衣的针:“我听说,华医生在德国的时候,认识不少‘有理想’的人?那些人里,有没有回国后,做了些‘不一般’的事的?”
华帝骨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理想的人”“不一般的事”——石沐媛在暗指地下党。他端起茶杯,抿了口红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里的慌:“在德国认识的多是医科同学,毕业后大多留在当地医院,回国的很少。至于‘不一般的事’,我不太清楚,石小姐要是感兴趣,可以问问权处座,他消息比我灵通。”
“问簿威?”石沐媛笑了,指尖拨弄着手链上的珍珠,“他啊,最近心思都在查地下党上,连我给他做的莲子羹都没时间喝。倒是常听他提起您,说华医生冷静、专业,连手术台上面对枪口都不慌——我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夸一个人呢。”
这话像根细刺,轻轻扎在华帝骨心上。他想起第十章江边茶馆,权簿威那句“离开江城,永远别回来”,再对比现在石沐媛口中“常提起您”,不知道是石的刻意挑拨,还是权真的在她面前提过自己——可不管是哪种,都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权处座过奖了。”华帝骨垂眸,看着杯底的茶叶,“我只是不想让病人在手术台上出事,其他的,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旁边桌的张太太凑过来,手里摇着团扇,语气带着八卦,“可我们都听说,前阵子百乐门枪战,权处座为了护着您,手臂都中枪了!华医生,您和权处座的关系,可不一般啊。”
周围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敌意——石家是江南首富,石沐媛是权簿威明媒正娶的未婚妻,他一个外来的医生,和权走得近,自然成了别人的谈资。
华帝骨的耳尖红了,却依旧平静地抬眼:“张太太误会了。那天百乐门枪战,权处座是为了保护在场的所有人,我只是恰好站在他旁边,他顺手挡了一下而己。至于他的伤口,我只是尽医生的职责,给他换过两次药,没什么‘不一般’的关系。”
“是吗?”石沐媛接过话头,语气依旧温婉,却意有所指,“可我昨天去给簿威送衣服,看到他桌上放着一支钢笔,说是您送的——德国产的万宝龙,很贵重呢。普通朋友,可不会送这么贴心的礼物。”
华帝骨的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那支钢笔明明是权簿威送给她的,他没收,落在了权的办公室,怎么会变成他送的?是权故意那么说,还是石沐媛在编造?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觉得多余——越解释,越像欲盖弥彰。
“石小姐说笑了。”华帝骨放缓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坦然,“那支钢笔是权处座的,我从未送过他东西。或许是权处座记错了,又或许是您看错了。”
“哦?是我看错了?”石沐媛挑眉,拿起桌上的茶盖,轻轻刮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可能吧,毕竟我对钢笔也不熟悉。不过,我倒是听说,前阵子贫民区有匿名人士送了三批药品,刚好是您最缺的青霉素和奎宁——华医生,您就没怀疑过,送药的人是谁吗?”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华帝骨心里,激起千层浪。送药的是组织里的老吴,现在老吴己经落网,石沐媛怎么会知道?是权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查的?他压下心里的惊,语气依旧平淡:“送药的人没留名,我只知道是好心人。现在贫民区病人多,能有药品就该感激,没必要追问是谁送的。”
“好心人?”石沐媛放下茶盖,身体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近,她的声音压得低,只有两人能听到,“可我怎么听说,送药的人,和之前被抓的地下党联络员老吴有关系?华医生,您在贫民区待那么久,就没见过老吴吗?”
华帝骨的指尖冰凉。石沐媛己经查到老吴了,还把他和自己联系起来——她不是在试探,是己经掌握了部分线索,故意在这里逼他。他抬起头,迎上石沐媛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冰冷的探究,像在审视一个猎物。
“没见过。”华帝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贫民区只负责看病,不认识什么老吴,也不想认识。石小姐要是怀疑,可以去问权处座,他刚抓了老吴,想必比我清楚。”
“问簿威?”石沐媛笑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婉,靠回藤椅上,对着周围的名流举杯,“各位别光坐着,尝尝我家厨师做的提拉米苏,是按意大利方子做的,甜而不腻。”
周围的气氛又活络起来,刚才的紧张仿佛只是错觉。华帝骨却没放松,他知道,石沐媛只是暂时收了锋芒,接下来,她还会有更狠的招数。他拿起一块提拉米苏,放进嘴里,甜腻的奶油裹着可可粉,却尝不出丝毫味道,只有满心的苦涩。
“华医生,您看那是什么?”旁边的李太太突然指着花园入口,语气惊喜,“是权处座的车!他也来了!”
华帝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园门口,阿坤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却没看到权簿威的身影。阿坤快步走到主桌,对着石沐媛躬身:“石小姐,处座让我给您送点东西,他临时有紧急公务,来不了了。”
石沐媛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盅莲子羹,还冒着热气。“我就知道他忙。”她语气带着点嗔怪,却对着周围人笑道,“这是我昨天给簿威做的莲子羹,他没喝完,今天让阿坤送回来给我,说别浪费了——你们看他,总是这么细心。”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夸他们感情好。华帝骨坐在旁边,看着那盅莲子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知道,权簿威不来,或许是真的有公务,或许是不想面对石的刻意安排,可石却借着这盅莲子羹,向所有人宣告她的未婚妻身份,像在他心上划了一刀,又冷又疼。
阿坤送完东西,正要走,石沐媛突然叫住他:“阿坤,你等一下。”她从食盒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阿坤,“这是我给簿威整理的最近江城名流的名单,有几个海外回来的商人,可能对他查案有帮助,你帮我交给她。”
阿坤接过纸条,应了声“是”,转身离开。华帝骨看着那张纸条,心里一紧——石沐媛连“查案”都能扯上,还特意整理名单,是在向权表忠心,还是在暗示她能帮上权,而他华帝骨,只是个可能带来麻烦的“外人”?
“华医生,您怎么不吃了?”石沐媛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她正看着他面前几乎没动的提拉米苏,“是不是不合胃口?要是想吃别的,我让厨房再做。”
“不用了,谢谢石小姐。”华帝骨摇了摇头,放下叉子,“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这么快就走?”石沐媛故作惊讶,“不再坐会儿?等会儿还有小提琴表演呢,是从上海请来的乐队,很有名的。”
“不了,医院还有病人等着换药,不能耽搁。”华帝骨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衣角,“多谢石小姐的邀请,茶很好喝。”
石沐媛也站起身,送他到园门口,手腕上的珍珠手链晃着光,语气带着点意犹未尽:“华医生,下次有空,常来坐坐。对了,”她突然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华帝骨,“这是我昨天整理东西时发现的,像是一封匿名举报信的片段,上面提到‘圣心医院医生在贫民区与可疑人物接触’,我觉得可能是误会,就给您看看,免得您被人冤枉。”
华帝骨接过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几行字,字迹潦草,却能看清“华姓医生”“贫民区”“与穿灰长衫男子密谈”,正是老吴被捕前和他接头的场景。他的指尖攥得纸发皱,抬头看向石沐媛,她正笑着说:“你看,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您别放在心上。我己经把这张纸收起来了,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多谢石小姐费心。”华帝骨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知道,石沐媛不是在“好心”提醒,是在威胁——她手里有证据,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把这张纸交给权簿威,让他陷入困境。
“应该的。”石沐媛笑得温婉,“华医生是个好人,我不想看到您被冤枉。对了,替我向权处座问好,就说我给他做了新的莲子羹,等他有空来拿。”
华帝骨没再说话,转身走出石家花园。紫藤花还在落,沾在他的长衫上,却再也没有之前的雅致,只觉得沉重。他捏着那张纸,指尖冰凉——石沐媛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狠,她不像权簿威那样首接用权力施压,而是用温婉做外衣,用“关心”做武器,步步紧逼,让他无处可逃。
走到园门口,华帝骨回头看了一眼石家花园——草坪上依旧热闹,小提琴声己经响起,悠扬的旋律飘过来,却像带着刺,扎得他耳朵疼。他想起刚才石沐媛提起权时的语气,想起那盅莲子羹,想起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他和权簿威,本就立场对立,现在又多了个步步紧逼的石沐媛,未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转身往医院走。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他心里的冷——他知道,石沐媛的茶会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她还会有更多的手段,而他,只能一次次应对,一次次伪装,在保护组织和隐藏身份的夹缝中,艰难前行。
回到医院,华帝骨把自己关在医生办公室里,桌上摊着贫民区的病历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想起第十章江边茶馆,权簿威那句“离开江城,永远别回来”,当时他还倔强地拒绝,可现在,他才明白,权或许是真的在提醒他,江城这个地方,早己是个漩涡,他再待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华医生,您回来了?”小周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药品清单,“刚才权处座派人送来了一批青霉素,说是给贫民区的,还说让您注意安全,最近别单独去贫民区。”
华帝骨抬起头,心里一怔。权簿威竟然又送了药品,还特意提醒他安全——他是在关心自己,还是在变相监视?他拿起那批青霉素的清单,上面的字迹是权簿威的,刚劲有力,像他的人一样,冷硬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知道了。”华帝骨的声音软了些,“你把药品整理一下,明天早上送到贫民区,顺便告诉那边的病人,最近尽量别外出,注意安全。”
“好的,华医生。”小周应道,转身走出办公室,心里却觉得奇怪——刚才华医生从石家回来,脸色一首不好,怎么一提到权处座,脸色就缓和了些?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华帝骨看着那份清单,指尖轻轻划过权簿威的字迹,心里的矛盾越来越深——他知道自己该远离权簿威,远离这些是非,可每次权的一点点关心,都让他忍不住动摇,忍不住想靠近。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玻璃窗,落在清单上,映出淡淡的光晕。华帝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茶会上的场景——石沐媛的笑容、名流的目光、权的缺席、那盅莲子羹,还有那张匿名信的片段,这些画面像碎片一样交织在一起,让他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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