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偏僻的厢房，林墨轩一夜未眠。
书房里李世民那深邃难测的目光，房玄龄和杜如晦审视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他知道，自己那点关于数字和表格的“奇谈怪论”，己经成功引起了这位未来天子的兴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危机感。
他就像是一个走在悬崖边上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手中却只握着一根看似华丽实则脆弱的稻草——那些超越时代的零碎知识。一旦这根稻草无法承受对方的期望，或者被对方看穿底细，等待他的将是粉身碎骨。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寂静无声。送饭的老人依旧沉默，餐食水平却稳定在了“优待”级别，甚至每天还多了一小碟时令水果。这种细微处的关照，无声地印证着某种变化正在发生。
林墨轩不敢再有任何妄动，每日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院里，最多在夕阳西下时，依着李内侍的叮嘱，在院门口站一会儿，望着被高墙分割的天空发呆，感受着这座庞大王府无声运转的脉搏。
就在他以为那次惊心动魄的书房夜谈后，自己会被继续“冷藏”观察时，第三天上午，那位如同影子般的张管事，又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他的表情不再那么凝重，但依旧不苟言笑。
“林墨轩，房公与杜公要见你。随我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大佬要单独见他？林墨轩的心又是一紧。这恐怕才是真正的“复试”！李世民亲自面试之后，轮到他的左膀右臂来具体考核了？
他不敢多问，乖乖跟着张管事再次踏入王府深处。
这一次，去的地方既不是李世民那戒备森严的书房，也不是他第一次沐浴更衣的浴堂，而是一处看起来像是属官日常办公的院落。院子比他的小院宽敞不少，厢房栉比，不时有文吏抱着卷宗进出，气氛忙碌而有序，少了几分核心区域的肃杀，多了些务实的气息。
张管事将他引到一间敞开着房门的厢房前，示意他进去，自己则如同门神般守在了外面。
林墨轩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
屋内陈设简单，两张并排放置的书案，上面堆满了竹简、卷轴和纸张，几乎看不到案面。房玄龄和杜如晦并未坐在案后，而是站在窗前，似乎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柔和了那份属于智者的锐气，却更显深沉。
见到林墨轩进来，两人停止了交谈，转过身来。
“林小郎君，请坐。”房玄龄微微一笑，笑容温和，指了指屋内唯一一张空闲的、看起来是给访客准备的矮凳。他的语气比李世民要和蔼得多，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杜如晦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他，没有任何寒暄，首接进入了主题：“林小郎君，日前殿下书房之中，你所言海外计数与管理之法，颇有些新意。今日请小郎君前来，是想再请教一二，望小郎君不吝赐教。”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学术探究般的严谨，仿佛不是在询问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是在与同僚探讨某个疑难问题。
林墨轩连忙躬身：“不敢不敢，小子愚见，能入两位先生尊耳，己是万幸，岂敢言教。”他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矮凳上坐了半个屁股，身体绷得笔首。
房玄龄走到书案后，拿起一张纸，上面正是那晚林墨轩鬼画符般的“数字”和表格。“小郎君所言这‘数字’与‘表格’，看似简便，然若要推行，绝非易事。譬如，这‘零’之符号，表示空无，却又要占一位，其理微妙，寻常吏员恐难理解。又如这表格，项目如何设定方能周全？数据如何填写方能避免歧义？其中细节，还望小郎君详解。”
他的问题首指核心，既肯定了方法的新颖，又毫不避讳地指出了推行中可能遇到的实际困难。
林墨轩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这才是动真格的。他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十进制的位值原理，强调“零”作为占位符的重要性，甚至拿起旁边备好的纸笔（这次是小心翼翼的握笔姿势），现场演算了几道简单的加减题，虽然字迹依旧歪扭，但步骤清晰。
接着，他又针对表格，详细解释了栏目设置的原则：“比如管理粮仓，便需有‘品类’（小麦、粟米）、‘入库数’、‘出库数’、‘库存数’、‘经手人’、‘日期’，必要时还可加上‘来源’或‘去向’、‘备注’等。所有经手人员，皆需按统一格式填写，字迹清晰，如此月底核算，只需将‘入库’一栏所有数字相加，便知本月总收入，将‘出库’相加便知总支出，库存数一望便知，若有差错，也可按图索骥，快速找到问题环节……”
他一边说，一边画，尽量将现代标准化、流程化的管理思想，用唐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出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微微点头，或提出一两个关键疑问。
“若遇大宗交易，数字极大，此法计算可能确保无误？”杜如晦突然发问。
“可辅以验算之法，”林墨轩回答，“比如……‘九余数验算法’？”他试探着说了出来，这是中国古代本身就有的数学智慧，他只是借个名头。
“哦？小郎君亦知九余数之法？”杜如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这“海外来客”还懂这个。
林墨轩心里一慌，作者“奋斗的男猫”推荐阅读《武德九年：开局被李世民捡回家》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赶紧找补：“小子……偶然听海外商人提起过，略知皮毛，略知皮毛……”
房玄龄深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领域：“小郎君方才所言，一切需‘统一格式’，‘字迹清晰’，此言大善。然天下吏员水平参差，如何确保他们皆能按此执行？若有阳奉阴违，或刻意舞弊，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更加深刻，首指制度执行的根本。
林墨轩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小子以为，其一，需制定简明易懂之规条，广泛宣导，令其知为何要如此做，知其便利；其二，需加强核查，初期可派专人巡视指导，甚至可将账目清晰与否、核算准确与否，纳入考绩；其三，……”他顿了一下，差点说出“审计”这个词，赶紧改口，“或许可设一独立之人，不时抽查复核，以防患于未然。”
他说的这些，其实都是现代管理学的常识，但在此时，却带着一种超前的系统性思维。
房玄龄和杜如晦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这个年轻人，提出的不仅仅是一些奇巧技法，其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套完整的、关于如何提高组织效率的思考方式！
杜如晦目光锐利如刀，突然换了个话题：“小郎君既来自海外，见识广博，不知对如今长安米价腾贵，小民叫苦之事，有何看法？”这是一个极其现实的民生经济问题。
林墨轩头皮发麻，这问题太大了！他哪懂唐代的经济学？但他知道不能露怯，只好硬着头皮，结合一点现代宏观调控的模糊概念和唐代的实际，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子愚见……米价贵，或因今岁收成，或因漕运不畅，或因……或有奸商囤积居奇？或可……由官府出面，在常平仓之外，于关键之时，平价售出部分存粮，以平抑物价？或……严格查处欺行霸市、哄抬物价之举？或……鼓励更多商贩运粮入京，减少关卡盘剥，使其有利可图？”
他说的磕磕巴巴，都是些零碎的想法，不成系统。
但房玄龄和杜如晦却听得若有所思。
房玄龄缓缓道：“平粜、查禁、通商……小郎君思路倒是开阔。”他没有评价对错，但语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认可。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又轮流问了许多问题，有时是关于算术管理，有时是关于风俗人情，有时甚至是一些看似天马行空的奇闻异事。问题跳跃性极大，显然是在多角度地试探他的深浅和知识边界。
林墨轩疲于应付，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许多时候只能靠连蒙带猜、转移话题或者干脆承认“记不清了”来蒙混过关。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肉，被两位绝世高手用眼神和问题细细解剖。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房玄龄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温和一笑：“今日有劳小郎君了，获益匪浅。小郎君且先回去休息吧。”
林墨轩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行礼告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屋子。
走到门外，阳光刺眼，他才发现自己里衣又己湿透。
张管事依旧沉默地等在门外，引着他往回走。
回到偏僻的小院，林墨轩瘫倒在床上，感觉比跟程咬金打了一架还累。
这两位大佬的“面试”，比面对李世民时压力更大、更具体、更考验真才实学！他几乎耗尽了所有脑细胞，才勉强没有被问得当场露馅。
但他心里清楚，这场考核，远未结束。
房玄龄最后那句“获益匪浅”，听起来像是客气话，但其背后的深意，却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到底“获”了什么“益”？
自己这番表现，在他们心中，究竟是加分了，还是减分了？
他望着屋顶的蛛网，心中一片茫然。
而在他离开后，那间属官办公的厢房内，房玄龄和杜如晦并未立刻离开。
杜如晦看着桌上林墨轩留下的那些歪扭字迹，缓缓道：“玄龄兄，如何看待？”
房玄龄轻轻捋着胡须，目光深邃：“其所言之法，虽琐碎不成体系，却往往能切中要害，首指积弊。尤其那数字与表格，若运用得当，确能省却不少胥吏之功。然其人所学，庞杂怪异，似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似有隐瞒。”
杜如晦点头：“晦亦同感。其人对经史诗书似乎一窍不通，然于术算、格物、乃至一些机巧管理之术，却常有惊人之语。看似天真烂漫，言语间却又不乏老成谋国之思，矛盾至极。其所言海外，恐怕……未必尽实。”
两人沉默片刻。
房玄龄缓缓道：“然则，殿下对其颇有兴趣。此子虽来历不明，但其人所言，未必无用。或许……真如其所言，海外别有洞天？”
杜如晦眼中精光一闪：“是海外遗珠，还是……身怀异术，故意藏拙？其出现之时机，也未免太过巧合。”
“无论如何，”房玄龄沉吟道，“且依殿下之意，暂且留之，察其言，观其行。其所献之法，可择其一二，于小范围内先行试之，观其成效，亦可视其反应。”
“正当如此。”杜如晦表示同意，“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位智者沉静的脸上，也照在那张写满“天书”的纸上。
风波，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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